第3章
非为风动
似乎只要在现实中失去了意识,我就有可能进入之前的梦境——因与寻常的梦有些不同,暂且称之为梦境世界吧。
我隐约记得现实中自己受了重伤,一路磕磕绊绊回到了血魔殿,看到影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时,便已经处在梦境世界了。
自第一年输给凌逸后,如今的凌瑶无时无刻不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除此以外,还常常暗中与他一较高低,有时被先生当众夸赞,凌瑶也会第一个看向凌逸,孩子气地投给他一个炫耀的眼神,不过凌逸似乎并不在意。
察觉到对手的冷漠,凌瑶渐渐开始点名道姓要和他比试,而各个先生们也乐得看两大派最出色的弟子切磋,因此不仅不阻止,还时常撮合他们分到一组。
于是便有乐课上凌逸的笛萧与凌瑶的琴筝斗曲,一曲结束,连先生也评不出个高低;原本众人喜欢在御课上玩的赌马游戏,如今都失了乐趣——凌逸和凌瑶总是并列第一,押凌瑶和押凌逸都是赢,完全没有可赌性。
这次,教画的高先生让弟子们两两一组彼此画像,他特地安排了凌瑶凌逸在一组。
此刻窗外正是天朗气清,画室里光线明媚,众弟子们将案桌两两对在一起,彼此相对而坐,展开画卷,备好笔墨,开始认真地观察绘画。
凌瑶看了一会凌逸,便没有多想,直接拿起笔开始描摹,忘了细节时便抬眼看他一眼,画得很是认真;可她渐渐发现,凌逸不仅没有在观察她,甚至还没有动笔。
凌逸的五官单看其实并不好看,眉毛少了男孩子的英气,双眼细看之下有些大小不一,鼻子不够高挺,嘴巴虽然好看,但与他的脸型相比又不大相衬……可不知为何,将这些普通的五官画成整体再看时,却觉得互相配合的恰到好处。
她这才发现虽然只过了一年,凌逸的成长却很快——不再是小小的孩童的脸了,已经有了少年的轮廓。
作画的时间到了,凌瑶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画作交给高先生,先生看罢果然称赞不已,众人也觉得惟妙惟肖。
凌瑶见状,便有些得意地瞥了凌逸一眼,自觉这次定能分出高下。
可等凌逸把画交给先生看时,先生的神色却一变再变:起先是困惑,再是惊讶,最后则尽是欣喜与赞赏之色。
高先生在众人的催促下将凌逸的画转过来,众弟子见了,但觉画面美好,可一时却瞧不出端倪:先生明明要求他们画出彼此,而凌逸的画卷却以明黄为底,由上自下作白蓝黄三色渐变,颜色搭配及处理渐变的手法倒是十分精湛;而画面中央有一朵白色的花,花的上方似乎画着细细的黑色花蕊,但却并不能在画卷里看到凌瑶的脸。
经高先生指点后,一些弟子方才看出那并非一朵白花,而是层层飞舞的白色裙摆,黑色的花蕊则是纷飞的黑色发丝。
凌瑶不由得怔住了。
画中的场景,竟是去年她与凌逸在银杏树林里相遇时,凌逸视角看到的自己。
她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凌逸,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一瞬的心动与沉沦,大约便是如此吧。
“高先生,这场景虽然好看,但您让我们画人,不应该是写实吗?即便是为了以景衬人,可为何不画出凌瑶的脸呢?”
高先生听罢不由笑道:“你们何不想想,这样的视角是出自谁?”
“自然是作者了。”
“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了——”高先生说着将画卷还给了凌逸,看着大家道:“对方的容颜不在他眼里,而在心里;眼里看到的,以写实手法绘之,心里看到的,便只可如此写意了。”
若往后凌瑶与凌逸相恋,我想这高先生得有一半功劳。
不过……原来他们的初见在凌逸眼里,也是如此美好吗?这般想着,我忽然注意到凌瑶的脸红了。
少年时代的感情真是美好而纯洁啊。我在心中小小地感叹着。
此后,凌瑶虽依旧处处和凌逸较劲,但她在意的不再只是较量的结果了。她更在意的似乎是,自己看向凌逸的时候他是否也在看着自己,每当二人目光相接时,她就会莫名欢喜很久。
可凌瑶还是很少和凌逸说话。只一次在围棋课上又输给凌逸,凌瑶才终于主动对他说道说:“你就不能输一次给我吗?”
凌逸想了想,半认真半玩笑地答道:“我故意输,你赢得开心吗?”
凌瑶假装不悦地哼了一声,旋即却抿着嘴快速地走了出去。
转眼间又到了第二年的五灵试炼。今年试炼的场地定在九天门,而九天门素来只考察剑术。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凌瑶、凌逸与九天门掌门之子顾清影一同进入了前三甲,但那一年的结果却是顾清影得了第一甲,凌逸第二。
没想到“卧薪尝胆”努力了一年,成绩竟还不如第一年。凌瑶心中委屈难过至极,结果公布后,她便独自跑到九天门后山的小亭子里抽泣不已。
凌瑶哭累了便安静片刻,但想想还是觉得委屈,于是又接着流泪,如是循环往复,直哭得不能自已。
忽然,有人自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凌瑶扭头一看,竟是凌逸不知何时找了过来——她的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旋即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
“给你个好东西。”凌逸说着,便递给她一个竹做的水筒。
“我、我才不要!”凌瑶素来是要面子的人,原本被凌逸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就已经羞愧难当了,因此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收下凌逸的东西。
凌逸见她并不领情,便自己打开竹筒咕喝了一大口。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清香的酒味。
凌瑶立时放下双手看向凌逸,惊讶道:“你、你喝的是酒!”
御风阁在三派中明令禁酒,而凌逸这个被称为御风阁天才的优秀弟子,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她的面破了门规——凌瑶一直以为,好孩子一定都像她一般既听话又守规矩的。
“这是我上个月从货郎那里换来的桂花酿,尝个新鲜而已,不如我素来喝得烈酒——不过大约很适合女孩子。”凌逸说着,又再次“好心”地将酒送到凌瑶面前。
水月轩倒是没有禁酒的门规,但凌瑶一直都将酒视为坏孩子才会碰的东西。
“古人不是说‘借酒消愁’吗?”
凌瑶看着凌逸真诚的眼神,擦了擦眼泪,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犹豫了片刻后,她便小小地尝了一口。
“咳咳……是辣的!”
凌瑶的脸更红了。
凌逸忍不住笑出了声,凌瑶气得将竹筒合向他丢去,凌逸不仅一个闪身躲开,还顺手接住了竹筒。
“这次是九天门的主场,若是我们赢了未来的掌门,那他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所以你只要努力明年赢我就好了。”凌逸说着便将竹筒收好,向凌瑶笑道:“不过要是输了,可不许再哭鼻子。”
凌瑶哼了一声,道:“要是你输了,就请我吃一个月的桂花糕!”凌瑶说着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拇指道:“说好了,拉钩!谁赖皮谁是小狗。”
“哎?那我也要追加条件——我赢了你就替我付一个月的酒钱。”凌逸说着也伸出了小手指,两个人便这样定下了奇妙的约定。
“你就不怕我到你们先生那里去告状?”凌瑶摇着小指笑道。
“我们现在可是共犯。”凌逸一本正经地说道。
“可我是水月轩的弟子啊~”凌瑶不禁破涕为笑。
“夏先生可不会管你是哪派的弟子。”
凌瑶看了凌逸一眼,忽然问道:“对了……我们两谁大一点啊?”按着三派的规矩,即便是同届弟子,年长一点的也要被称为师兄师姐。
“我的生辰是南郢元年六月初六。”凌逸不假思索道。
“噗哈哈~原来你比我小。”凌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你得叫我一声师姐了~”
“凌瑶师姐。”凌逸认真地叫了她一声,旋即挑眉笑道:“但换个角度说,不就是你比我老吗?”
嗯……从这点上看,凌逸和相子木真是说话都相当欠揍呢……
对哦,我还不知道相子木的生辰呢。
想到这,我的背部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疼痛,直疼得我睁开了眼,黑色的衣衫旋即映入眼帘。
我立刻感觉到背部被绷带包扎的结结实实。是相子木给我包扎的吗?我在晕倒之前看到的人,究竟是相子木还是影?如果是相子木,他当时是抱住我了吗?想到这些,我的脸竟微微一热。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师尊责怪我插手了魔蛇的事……”
相子木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便平复了下去。
“咎由自取。”他如是低低骂了我一句,我装作没听见,问道:“我的新任务师尊是不是弄错了啊。”我说着用眼色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卷轴。“找细作这种事适合一个失忆了半年的人做吗?圣地的人我都没认全呢。”
相子木瞥了我一眼,“那要看你的脑子是不是摆设了。”
“你好像已经知道是谁了一样。”我双眼放光地看着他:“能不能——”但我话未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可以把他卷进来,否则魔君也会以“多管闲事”为由而责罚他吧?
可是……很奇怪啊,这种任务不应该是越快完成越好吗?为什么不给相子木却给我呢?我思索着,脑海里渐渐有了两个假设。
第一,魔君在针对我。针对我的原因我尚不清楚,但师尊应该是在试探我和相子木的关系,想看看他会不会为了我违背规定。
因为魔君在重伤了我的情况下还限我三天完成任务,显然是故意为难;同时,整个赤地最适合做找细作这件事的,是有着“神算子”之称的相子木,但魔君却偏偏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也就是说,他并不在意细作的问题,正真的意图是看我会不会求助于相子木,相子木又会不会帮我。
第二,如果上一个假设成立的话,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半年来相子木要一直叮嘱我不许私自外出。
因为除了这里,外面都是魔君的眼线,我和相子木的言行都会被他们得知。
但这样一来,一个更大的问题又来了——魔君为什么要监视我们?总不会是因为魔君自己单身所以看不得别人恩爱吧?何况我和相子木也根本不恩爱……而且,相子木明明可以和我解除夫妻关系,就可以直接摆脱这种被监视的境地了吧?
除非魔君要监督的人只是我,而相子木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保护我。
可是他为什么要保护我?难道……
我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向在一边收拾药箱的相子木。
他……是喜欢我的?
不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这简直是笑话。
可如果只是保护,他把我作为影一样的使魔对待就好了啊,为什么必须是夫妻?
我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越想问题越多,渐渐变得混乱。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开始重新思索:
先仔细想想他一开始对我说的那三句话。
“你的名字是阿离。”
“是我的妻子。”
“相子木。”
除了名字外,第二重要的是妻子这个身份,他刻意强调了妻子。如果我们真的是恩爱夫妻,而他又在我醒来前就知道我会失忆,这种情况下他的第二句话应该是“我叫相子木,是你的夫君”或“我是你的夫君相子木”,而他却是在我询问后才告诉了我的他的名字——可见他并不在意夫妻这个关系,也就是说,夫妻的名分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忍不住蹙眉,假设是魔君强行给我们安排了夫妻关系,那么为什么又要监督我们?
不过相比这个,我更在意的是相子木这个外表冷冰冰的家伙,内心究竟是怎样的?他对我虽经常冷言冷语,嘲讽教训也是常有的事,但却一直将我保护得好好的。我忽然开始好奇,真正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是不是如同凌瑶喜欢上凌逸一样,渐渐喜欢上相子木了?
“你的伤势需休养两天,否则会更加严重。”忽然,相子木冰冷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那我岂不是只有一天时间完成任务了?!”我惊恐地睁大了眼。
“你自己想办法。”他端着药箱走了出去,“我是不会帮你的。”
“你不帮我我也可以——”
“祝你成功。”
之后我便在寝殿里休息了两日,饮食起居由影照料;相子木则依旧按时做他的任务,按时吃饭睡觉,不过睡觉时他并不和我同床,而是去了书房。
这两日我一边养伤,一边思考着细作的事。
细作的任务是获取信息和传递信息,除此以外他们不会有大的举动,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会有性命危险,想要找到他们,就必须从信息这里入手。
或许我可以散布一个假消息出去,看看有谁会很在意这些假消息,但这样做太难了,因为人多口杂,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那么只能从传递信息入手了——细作是如何把消息传出去的?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除了书信外还有一种可以传递讯息的便捷方法,那便是使用灵媒。
灵媒是散布在各处的无数微小灵体,它们会将信息以特殊的声音方式一个一个传出去:好比两个人之间想要传话,中间却隔了一百个人,直接喊对方听不见,但你可以让离你最近的那个人传话给后面一个人,后面一个人再传给后面一个人……如是反复,你的声音便可以传达给对方了。要使用灵媒,首先两个人要同时与这一族定下契约,这便只有修行者可以办得到,凡人是无法使用灵媒的;定下契约后,所有的灵媒都会为你传话,同时它们之间是绝对保密的,除了固定的对象外,绝不会再有人能知道你们之间的讯息。
不过灵媒肉眼不可见,也无法杀死。缔结契约时,需两个人同时把自己的血洒在空中再结出相同的缔约法印,若二人手中亮出绿光,便是契约成功,从此这两个人只要捏出法诀再说出要传达的话语,灵媒便会为二人传达话语;传达的话语以声音的形式快速扩散出去,但这声音只有定下契约的两个人才能听到。可以说灵媒在速度和保密方面上,远远超过普通的书信传达。
但灵媒唯一的不足便是,它可以被灵力隔绝开。就好像你在那传话的一百个人之间放了一个隔音的罩子,这样讯息便无法被带到了。
而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帝洲和赤地以及冰炎两界岛,这三洲彼此都设下了独立结界,想要通过灵媒将讯息从一个洲带到另一个洲,是做不到的。何况,在圣地边界和赤地边界处还各有一层这样的结界。如果细作确实是用灵媒传递讯息的,那么他需要非常频繁的出入圣地,并且还需到达两洲结界的交界处,这样才能将讯息传出去。因为结界只针对灵媒,若是细作穿过圣地、赤地的结界,并到达帝洲的结界边缘,这时再传讯息给灵媒,那么便可以成功传送信息了。
可是这样隔三差五就要出海前往结界交界处,岂不是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而且这样往来一趟也太耽误时间了,细作应该是用了更好的传递讯息方法吧?
但想来想去,我只能想到灵媒传信这种手段。因为如果使用传统的传讯方式,两洲之间可是相隔三海的距离,时效性绝对得不到保证。
……想不明白。可明天就是第三天了!
我躺在床上抓耳挠腮,而坐在一边悠闲喝茶的相子木,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副棋盘,此刻正自己和自己对弈着。
我瞥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用的是象棋棋盘,下的棋子却是围棋。而棋盘中间竖着摆满了一列白色棋子,但将相位置分别放了一枚黑子,而楚河汉界处,也放了一枚黑子。
这是什么古怪的下法……
“黑子想要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是混进黑子里。”说着他自言自语地摸出一枚黑子,放在将相四宫格的交界处,“哪里有敌人阻挡,就在哪里再放一个黑子。”
这样一来,棋盘上便有了四枚黑子。
“要赢下这局,就从这枚黑子下手——”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摸出一颗白色棋子,将我方的第二颗黑子换了下去。
我将他的话思索了几遍之后,忽然茅塞顿开。
见我起身飞快穿好外衣,他便放下手中茶杯,对外面唤道:“影,茶叶没有了,让阿离去外面的市集买一些新鲜的来。”
“是。”影应声而来,旋即交给我一袋银两和血魔令。
血魔令是相子木的身份令牌,整个赤地除师尊和碧无恨外,所有人见令如见人,执令者的要求,便无人敢不从。而圣地四周重重守卫,要出圣地,必须有身份令牌或师尊旨意,出门时也需要在守门的侍卫那里登记来往记录和事项。
在相子木的提示下我已经有了眉目,现在只需要跑几趟路就可以了。
我拿着钱袋和令牌出了门,心里却暗自笑了起来。之前是哪只小狗说不会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