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自圣地的血魔殿里醒来,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除了最基本的语言记忆,再没有任何认知: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现在是哪朝哪代——这些名词和常识,是我经过后来的学习才渐渐得知的。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相子木。他的长相虽让我感到陌生,但一种奇怪的直觉却告诉我,我与他是旧识。
因为精通医术,他在我醒来之前就知道我会失忆,所以他简单对我说了两句话。
你的名字是阿离。
是我的妻子。
“你是——”那时,我的“谁”字还没出口,他就先答了三个字。
相子木。
在我如同初生婴儿般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时,是他教会了我各种知识和法术,并允许我自由出入他的地盘,不过除了这血魔殿,其他地方都是“禁地”。
早些时候,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相子木的书房,每日在那里翻阅书籍。我自地图册中知道了我们所在的世界,除了赤地还有另外两个名叫帝洲和冰炎岛的大洲;自史书中知道了现在所处的年代,按照帝洲的叫法,是南郢二十年;自一本记载着上古神话的书里,知道了这个世界原本有着凤希、舒和、墨耒、道英四个最初之神,也知道了在这世上,任何种族都有肉体和灵魂两部分:万物通过修行肉身,可以成为拥有各种神通和更长寿命的仙、魔、妖;灵魂离体,凭借修为和执念或化为鬼魅,或化为神灵,但真正意义上不生不灭的神,只有上古居住于天界凤凰堂的四神,但如今四神也早已销声匿迹,和凤凰堂一起成为了遥远的传说。
仙、魔、妖三者本质上并无区别,可以并称为修行者。我和相子木都是修行者,不过因所修之道不同,所以他被世人称为“魔”,而我失忆前似乎是个仙。
但没有书可以讲明白“妻子”是什么。虽有词典这类工具书给出了定义,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却无从得知,对我来说,它是除了名字外最重要的信息,因此只知道字面意思自然远远不够。
我当然问过相子木这个词的意义,他告诉我,这是我在这里生存的身份,仅此而已。
后来我学会了法术,便开始定期面见相子木的师尊接受任务,从那以后,我便很少有机会与相子木长时间相处了。
书上说,世间彼此有情的男女会以成亲的仪式形成夫妻关系,在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中,女性即是男性的“妻子”,而只有在这种夫妻关系之中,男女双方才可以名正言顺的生儿育女。
这其中原理我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于是有一天,我便问了相子木;以前我也问过他一些奇怪的问题,无论在常人眼里看来多么不可思议的问题,他都会一本正经地给我解答,但这一次,他却直接无视了我。
便是自那时起,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书房,自己学习知识。
影说相子木一直被人称作天才,什么样的人可以算作天才?那时候我只知道相子木看的书很多,经史子集、数乐医理无所不包。若我看完了他的藏书,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天才?但这个想法在我接触到九章时彻底打消了:那一刻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被人称作天才了。
在知道九章这门学问后,我便开始断断续续做奇怪的梦,梦到陌生的学堂,教算术的夏先生,以及那个唯一可以看清面容的男孩。
随着梦的继续,我慢慢知道了梦里的地方叫做“御风阁”。醒来后我在书本上查阅,发现帝洲竟然真的有个叫做“御风阁”的地方——这些梦,是不是就是我丢失的记忆?
根据《三洲志》记载,帝洲与赤地隔海相望,而在帝洲西北处,有一山脉名为“明坤”,起初明坤山上只有一个名叫“厥灵宫”的修仙门派。厥灵宫下分御风阁、九天门、水月轩三脉,新入门的弟子会被掌门以测灵石测试灵力,三脉会根据各自的理念选择弟子,如果一个弟子同时被三脉相中,那便按其意愿选择一个加入。
三脉虽出自一门,但教学理念可谓大相庭径:御风阁素以“七才”闻名,要求弟子书、画、乐、射、御、数、棋七艺皆通;而九天门重剑术武学,水月轩崇尚灵力法术。虽分三脉,但各脉学生互相学习,相得益彰,因此厥灵宫人才辈出,远近闻名。
厥灵宫第二十三代掌门因性格过于温和,迫于门下争议,最终辞去掌门一职,离开明坤隐于红尘。掌门一走,三脉开始争论不休,最终三脉各自独立为三大派。三派的弟子们虽仍可互相交流学习,三派每年也都会聚在一起进行综合考核,即“五灵试炼”,但厥灵宫昔日的光景,却再也不复了。
又过了好些时日,我终于知道了梦里那个女孩的名字及来历。
凌瑶是水月轩掌门紫微仙子的亲传弟子,单从灵力来看算是罕见的天才——灵力对于修行乃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也正因此,她没有参加三派的分脉测试,而是从来到明坤的第一天起,就直接被掌门收为弟子了。但她究竟为何修仙,又如何来到明坤,我暂且不得而知。
凌瑶被分入班级正式开始学习后,很快就凭借出色的灵力天赋成为了这一届的佼佼者,期间学习修行琐事,便不一一赘述。
一年后,一年一度的五灵试炼即将到来。各派师生私下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今年的第一甲究竟花落谁家。每一年的试炼场地会在三派之间轮转,今年恰是在御风阁举行,而考核内容也由主场来定,按照御风阁惯例,今年考核的内容便是“七才”中的五才。
试炼在御风阁进行两天,第一天考察射、数,第二天考察御、书、棋。
第一场射的比试,凌瑶不负众望拿了第一。她虽不擅力,但准头却无人可及。
第二场凌瑶的分数虽只在及格线徘徊,但因最终成绩是按五门总分排名,因此尚有望一甲。
第二天御的比试上,凌瑶的马和另一个御风阁男弟子的马同时到达了终点,冲到终点的一瞬间,她用余光看了那弟子一眼,似乎认出了他是谁。
第四场书的比试,和数一样在学堂里进行书写,三派的弟子分别进入不同的考场答题。
开考后不久,凌瑶再三检查后便第一个交了卷,之后她在御风阁转了一圈,这时其他人才开始陆陆续续交卷。
当凌瑶走到后山银杏树林里时,忽然看见那里竟有一个穿着青衣的御风阁弟子,正站在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下,抬头仰望着树冠。
阳光透过树枝散落在地面,银杏叶小扇般的影子映在他白皙的脸上,斑驳成好看的画面。
而她一袭白衣被风吹的飘动,少年恰也转过头来。
那一幕莫名美得心动:落叶将地面铺成金色,阳光洒落人间的九月天。人与人之间目光的相触,巧合如跨越前世今生的重逢,是金色世界里,一卷白注定要被一抹青晕染。
我认出这个弟子正是上一场与凌瑶同到终点的男孩,也认出他便是之前我梦境里,数术课上替凌瑶解围的男孩。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他的模样:白皙无暇的小脸和黑亮的小眼睛,红红的小嘴和秀气的鼻子,十二三岁的少年却还似七八岁的小人儿未长开。
他的皮肤竟比女儿家还要白。那并不是病态的、过度的白,而是话本里描绘的肌肤胜雪的白——可那是用来形容女人的啊。
他们看着彼此,没有说话。一直到最后离开银杏树林,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一场棋的比试,凌瑶在决胜局上遇到了他。前四场总分已经计算完毕,这一场棋局的胜负,将决定今年的第一甲究竟归御风阁还是水月轩。
棋局开始前,我留心了下名单上男孩的名字:“凌逸”。
三派中的弟子,只有身世不明的弟子才会使用道号作为姓名。
那一局他们下了很久,最终凌瑶棋差半招输给了凌逸。
在外行看来,这两个人似乎实力相当、不分胜负,最后凌瑶不过是失误一子才输给了对手。但我在旁看得清楚,凌瑶其实早已掉进了对方的圈套——她看似只输了一子,实际早已输了全局。
凌瑶因灵力强大而被看做天才,但除记忆力和准头外,其他方面却算不得出色;凌逸在“数”一门上,便以满分甩了凌瑶一大截,但总分上二人倒是相差无几;但看他与凌瑶对局时的游刃有余,不仅稳操胜券,还顾及到了对手的面子,只此一点,凌瑶便远远不及——想来输给这样一个人,至少在第一年的比试上,凌瑶不得不心悦诚服。
“你该起了。”
是相子木的声音。
梦里的景象开始渐渐模糊,最终变得漆黑一片……片刻后,我缓缓睁开眼,瞥见屏风上搭着的玄色长衫。
白皙修长的手扣在红色的衣带上,相子木将里衫也一并脱了下来挂在一边——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梦里那个叫凌逸的男孩,他长大后……会不会和相子木很像?
我一边想着,一边偷偷瞥了一眼半露胸襟的相子木。他穿着衣服时显得消瘦,实际却是肌肉紧致、身材矫健,不然如何能一刀劈开魔蛇的脑袋——说“刀”似乎并不确切:相子木的法宝是一个造型奇特的武器,由四把薄薄的刀刃组成,刀刃尾部经一个圆环连接,可使四片刀刃展开旋转,材质像是以剔透的血玉打造。听影说,这法宝乃是魔神墨耒留下的,真正的威力足以弑神,名字便叫做“绝魂”,即绝鬼神、灭魂魄之意,须知一般的法宝根本无法触碰灵体形态的鬼神,更不用说杀死它们了。
按照平时,我起床时相子木应当才回来,现在他都已沐浴更衣完毕准备睡觉了;要不是他叫醒我,恐怕我还没醒……果然这些梦是有些蹊跷的。
我一边想着,一边起身披了件外衣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因着我的头发极长,直接洗漱会有碍于行动,所以我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束发。
“你会围棋吗?”我低头缓缓梳着头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道。
相子木此刻已上了床,半晌,他答道:“会。但近一年没有下过了。”
“没时间了吗?”
“忙是一直的……是因为和我下棋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离开赤地了?”我并不敢直接问“不在了”是不是死了的意思,只好假装听不懂。
“他战死了。”
我有些惊讶。能和相子木对弈的人,想必武力值也不低,这样的人竟然于一年前战死了,一年前发生过什么?那时候相子木又在哪里?
“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但又很想继续聊下去。
“算是半个知己。”相子木说这话的时,语气里却没有任何情感,仿佛知己去世这种事在他看来,并不值得悲哀。
不过相子木素来就不重感情。抛开知己不说,他对我也没有任何感情,我甚至怀疑他二十年来就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我作为妻子在他眼里大约就像他养的宠物一样。
当然,我也没有把他当作夫君去爱慕。
要说我对他的感情,大概是很复杂的……敬畏,信任,依赖,偶尔也卖乖淘气,倒确实像宠物对主人那样——把自己比作宠物似乎并不合适,但意外地很恰当。
见我不再问话,相子木沉默了几秒,等我再一抬头看镜子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我身后。
镜子里的他,一双血红的瞳子正盯着镜子里我的双眼。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我不敢犹豫。
相子木将脸缓缓凑到我耳边,冷冷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我问你围棋之事,是因为我前几日在你的书房里看到了相关的书籍……”我被他“威胁”已不是一两次,关键是要冷静理智地回答问题——这可是经验之谈。
相子木果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一转话题问道:“紫竹最近来过了吗?”
“距离月末还有几日。”紫竹每隔半个月就会来看我一次,说是查看我记忆的恢复程度,不过每次都没有好转。但她每来一次,我做那些梦便不会那么频繁。
相子木听罢不再言语,便又回到了床上躺下,我则赶紧梳妆打扮好,旋即匆匆赶去师尊那里领命。
前往圣地中央大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梦里的凌逸,会不会就是我失忆前所遇见的相子木?无论是外表,性格还是擅长的东西,相子木都像是长大后的凌逸。可一方面时间地点完全对不上,据影说相子木自六岁起就生活在赤地,而梦里的凌逸年纪约莫十一二岁,却是生活在帝洲的明坤;另一方面,相子木是个魔族,凌逸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相子木的家族天生拥有炼血之技,他这一脉当年乃是四神中魔神墨耒的直属部下。魔神赋予他们炼血天赋,但因不知名的原因,这一族素以纯血女性为尊,所以被世人称作“炼血魔姬”。相子木作为炼血魔姬纯血后裔,有着魔姬标志性的银发红瞳,而凌逸却是黑发乌瞳的普通人类,何况帝洲的名门正派,又怎么会收一个魔族做弟子?即便他易容成人类的外表,可他又为何要混到人类中去修仙?魔修仙道,自是无稽之谈,且伪装得再像,也总会被高人发现,这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勾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为什么要去做?
所以思来想去,我暂时没有将凌逸和相子木划等号,但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梦到别人的事,莫非这并不是我丢失的记忆,而是世人所说的前世记忆?
由于自己都尚不确定,加上我潜意识里对这里人事的戒备,所以梦里的种种以及做梦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最信任的相子木。
即便亲眼看过相子木杀人时候的残忍,他依旧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
刚苏醒没有记忆的我,能够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全都是因为相子木:他不仅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还给予了我名字和身份——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而身份则是一个人存在的根本依据。
过去的我是谁,我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毕竟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当下的一切并非真实,但我确实以他赋予我的名字和身份活到了今天,有了关于我自己的认知和情感,即阿离这个名字下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就在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师尊的大殿前了。
我向坐在龙椅上银发红瞳的男子行了跪拜礼,旋即他便让手下交给我一个卷轴,我双手接过,领旨正要退下,他却忽然叫住我问道:“有人告知本座,你放生了一条未成年的魔蛇,可有此事?”
“是。”我不敢否认,心里也随之一紧。我怕的不是自己可能被责罚,而是这件事当时明明只有我和相子木在场,而相子木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魔君,他是如何得知的?
“哼,妇人之仁——”魔君说着便一抬起手,红色的血光立时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推到了大殿的盘龙柱上,大殿的八根盘龙柱柱身皆由龙骨盘绕而成,几根突出的龙骨瞬间刺穿了我的脊背。巨大的疼痛自背部蔓延开,我疼得汗珠直滚,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去做你的任务,失败了就别活着回来。”
“是……”我倒吸一口冷气,弯着腰退了下去,但没退几步,便疼得跪在了地上。我微一抬眼看见魔君冰冷的眼神——那种冰冷和相子木的冰冷是不一样的,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意和蔑视。
我在原地挣扎片刻,咬着牙,手脚一点一点用力,一声不吭地自大殿爬了出去。
我不敢回头看,但我知道地上一定留下了一大片蜿蜒的血迹。
出了大殿,四周有守门巡逻的侍卫,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也不会有人上来扶我一把。
我最终只得爬到大殿的侧面,躲在无人的角落施法治疗自己。
可治疗术只能治疗表伤,深层次的伤若要痊愈,则必须辅以药物和时间。
但眼下我并没有时间静养疗伤,因为师尊的任务需要当日完成,超时便要受到惩罚——我现在的状态如果再被罚一次,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于是勉强止血后,我便立刻打开卷轴,查看这次的任务。
意外的是,这次的任务给了三天三夜时间,但却只有四个字:
找出细作。
这个任务真的不是交给相子木的吗?我对赤地的人事并不熟,也没有很强的侦查推理能力啊。
思索了片刻,我咬着牙吸了口冷气,决定先回去疗伤。方才撞在柱子上的那一下,似乎有一根龙骨刺破了我的内脏,导致现在我每呼吸一下都会奇痛无比,不过以我的治疗术加上相子木妙手回春的医术,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