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策问颇:“家主的家令掌管着家主的家业,公子基的家令?你应该见到过,不要说他掌管着自家数千奴隶,马都跑不完的耕地,上十万数的牛羊,在公中也有权力;走哪去哪,他都代表着家主,哪怕有爵位的本家也一样要有求于他,向他弯腰,他娶了好几个貌美的妻子,他的儿子吃得像山一样肥,有人说他们父子一天吃一头肥羊。颇你说为什么?他怎么那么好命?”
颇愣在原地,手不自觉抓在衣角上。
林策问他:“你想不想要这种风光?阿爹说你的数好,连士大夫们都比不过,是怀才的家驹,你就不肯试一试?根本不敢试一试?”
颇被打动,他大声给文烟说:“女主人。我觉得小主人说的都对。有部众就会有财货,大不了拉出去抢掠。”
文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他赞成,不是他拿抢掠作狠话,而是因为他吃儿子的利诱,想想这家业迟早给林策,以现在的情形看,人吃马嚼,两年时间,积蓄已经去了大半,再下去,满打满算耗不了几年,如果能把部众拉起来,没了财货也没关系,手中有部众反倒不会饿死,欠再多债也比现在坐吃山空强。
于是,她就说:“先喊你武叔。有你武叔我就能放心你,你别看他腿瘸,他以前可是勇冠三军的人。”
林策脑海中不自觉闪现出几年前的一幕。
天都快黑了,武叔浑身是血,瘸着一条腿,拽一匹马,驮父亲回来,他们身后跟着七、八个老卒,都是与他们一起去打仗的,个个都在哭,有两人扶着马,马上驮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就这样被他们送回来,身上搭着一块披风,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眼睛还圆睁着,像死前还在大吼:“叛贼,拿命来。”
武伯回过身,站在门边大声喊道:“我们打赢了。主公你醒醒,我们到家了。”
但是父亲没有醒来,永远地随风逝去了。
几天后,家主就派人要将分配给父亲的公产收走,来家告诉说:“他人走了。公中没了他这份儿。”
林策记得叔父林仲简很生气,拒不配合,于是氏族中的长老受托,走马观灯一般轮流来劝,都说是族里的规矩,若人人都拒不归还产业,将来公中岂不是没了产业,公中没了产业,林氏怎么立身,怎么打仗。
后来,自己的叔父大人还是放弃力争,只是悲愤道:“你们如此做事,日后谁敢死战?谁敢战死?”
之后叛军又来,叔父守城战死,公中又收走一些产业。
这一次,婶娘受不了,哭喊道“你不受教训,你可知你死了,林氏不让外人活”,于是七天后就出奔回娘家,之后改嫁,远嫁到哪里,根本让人找不着了。
婶娘是把气撒在死去的叔父身上。
她以为是叔父不爱惜自身,又战死了,才使得她在林氏难以立足。
没错,林氏而今赢得善战之名,均知林氏拒叛,可又有谁知道,这是谁用军功一点一滴堆起来的?
但是放眼雍州,除苍榆之外的地方,谁曾知道林伯权七战七胜,以少胜多?
谁曾知道林仲简三日三夜未眠,督战城头?
如今他方君公子基被雍州侯招去,给地盘,给地位,雍州侯知道自己父亲和叔父的功劳?他只知道林氏在叛乱中立下赫赫之功,谁立下的,无关紧要。
天子知道吗?
他怕是只知道那块苍榆的石碑。
虽然事过境迁,但伤口还在,想到这些,林策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刺了一下。
正因如此,此刻他无比坚定,心说,若不去奋力一搏,一年也就最多拿回十二盏马蹄金,在别人看来,十二盏马蹄金不低,却不知道父亲和叔父用毁了的一个家,用他们自己的命,用他们部曲的命才换来。
而且,今年的十二金,更像是遣散费,是林氏公族闹出来的,明年还有吗?就算是有,公中还会出得起吗?
这是一股怒火。
这么多条人命只换来十二盏马蹄金的怒火。
现在,他想拿回这些公道。
不只让武叔他们这些浴血奋战过的家臣进城,也让他们的亲族进城,如果他们会觉得城里会更好。
城本来就是他们保卫的,该他们进城。
目送颇匆匆离开,林策走到门口,冲院子里玩耍的林都、林帅、林略大吼道:“都,帅,略你们还小么?!进来,大兄给你们布战,咱们打一座城。”
三个少年都以为是玩笑,笑着一路冲进来。
更小的弟弟,妹妹们也一路跑来,见文烟走出来,拦他们,冲他们挥手,便又一窝堆地去玩耍。
密室中,林略双手捧起青铜长剑。
剑铸三尺三。
在烧汁、浇汁的年代,这种长度的宝剑会是一个优秀的剑匠带着自己的徒弟和奴隶日夜不息,花费一到两年的心血才能浇铸完成,如果这个剑匠曾经历过数次铸造失败,又专注铸剑,说不定还会引身投炉,以血喂之,令它成为涂满神秘色彩的宝物。
林伯权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宝剑只有一尺九寸,那时铸剑,也许一尺九是当地的极限,但是,他却在战场上夺来了一把三尺三寸的宝剑,这就成了他给林策的传家宝。林略从剑柄看到剑尾,从较宽的尾部到较宰的前端,神秘的花纹,黑色发亮的刃口,蕴藏了鬼神才有的力量,他真想拿出去玩一会儿,砍个什么东西再回来,但又不舍得真砍,只是羡慕地看着身前的大兄,等着大兄伸手抓走。
林都和林帅被林策遣去密招王武。
人称“长矛王”的王武,曾经阵斩过义渠第一勇士,只是林伯权死后,他腿瘸志气消沉,便从武士的行当中退却。
依林策对王武的印象,一介武夫,身经百战却不善谋略。
眼下想让自己的计划更缜密,等他来再合计,怕是没有什么帮助。
能与谁密谋?
在本家中找一个交好的、思维缜密的少年?
在年长者中间找?
不行,粟饭谁做的谁吃。
这件事,只能自己干,林氏任何长者都不能参与进来,否则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着他和部曲奴隶不一样。
他会要求分饼。
到时明明是自己谋划的大事,回头就被人切走一半以上,这万万无法忍受。
他其实想拉梁鸿父女一起干,梁鸿是他认为符合条件的人,士大夫出身,通六艺,有见识有远见,干成后可以共享富贵。但他们要走,要走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却说明他们与自己有归宿上的分歧,而他还没来得及纠正这个分歧,梁好坐让奴隶羞辱自己,让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现在,眼前只有亲弟林略一枚。
这个头发微微发黄,脸上雀斑正浓,两只眼睛带着点傻气有点儿可爱,但口风很紧,很崇拜自己大兄的小小少年。
林略小两岁,还出不了什么主意,但可以拿来倾诉,可以放心说话。
林略帮他穿上父亲的铠甲。
这铠甲胸前是青铜,有护心镜,有怪兽嘴肩坎,有牛角打磨的甲片……就是有点大,即便把皮绳拉紧,还是穿起来空荡;林策又让林略拿来宝剑,再一探手抓在自己手里,摆出最威风的姿势,问林略:“我这么一穿,有没有觉得像阿爹,有没有阿爹他的风范?能够说一不二,令人信服!”
林略摇了摇头。
他害怕兄长揍他,主动说:“大兄你太瘦,阿爹粗壮得像头熊,你穿他铠甲,就像长鹅顶只木桶。”
林策不以为怪,又在他的帮助下卸甲,轻声说:“我不知道没有阿爹,他们会不会当咱们是一回事,所以想穿上阿爹的铠甲,拿上阿爹的宝剑,展现阿爹的风范,借助于阿爹的威风……既然这样也没什么用,反而不伦不类,还是等武叔来,通过他召唤昔日同袍,用利弊说服他们?”
林略连忙拍手赞同。
林策又说:“这事可以先放一放,只要对部曲有利,哪怕第一时间聚不起来,后面仍然能够聚集起来呀,那些每年接受我们抚恤的人总要来,虽然都是孤儿寡母和伤残老卒,但聊胜于无。接下来就是颇这边,靠他和奴隶,短短时间,他能占下多少地方,要不要在父亲的家臣中挑选人来帮他?”
林略连忙说:“大兄。颇比王武他们要能说。颇会数,能立契。更懂得生意。”
这倒也是。
这事只能颇去干,也只能这样。
推敲来推敲去,林策又掏出一张羊皮纸,在上面勾画出苍榆的城区,圈出西南方向说:“最好把这边圈占起来,那边是河谷地,之前家主把他自己的、公中的牛羊都放那边去,而且除了耕田和牧地,还有不少荒坡,一旦占了,良田和牧区就有了。而且,现在这一片的宅邸已经空了出来。”
林略敬佩地看着大兄。
他怀疑只有大兄才能画出让人看懂的地图,不然那些器物上的图案,鱼为什么只是个带条尾巴的圈?人怎么只有几根骨头?
画图,可是能做本族司徒的本领呀。
他连忙用指头点东北,大声说:“也占这,这地高,最好把城主府也占了。大兄你去问他卖不卖?”
林策怪弟弟捣乱,在他脑门上敲一记。
但弟弟说得不错,百姓的宅能买,家主和他带走的那些人空下来的宅,你明知空着,你咋去拿?
但民宅、民田一旦换来有限,就必须去拿。
推敲了诸多的环节,还有个要命的事情,招父亲的袍泽部曲进城,要是瞒不过苍榆大执掌林仲的耳目怎么办?
一旦林仲得悉,他又会干什么?
根本不当一回事?
怀有戒心,但不说破?
呵责自己?
不动声色,但内心险恶,突然朝自己一家下手?
不能不把他的反应考虑在内。
林策握拳抵额。
很快,他有了一个想法,于是眯缝起眼睛,凝视出神。
迫不得已时,就这么干。
第二天一大早,林策起身洗漱,就见颇兴高采烈地等着他。
颇是一见他,就立刻告诉他说:“小主人。昨天一夜我们就用羊和皮货换了三十多宅,正像您说的,给点东西就肯换,还有些宅人走空了,一看就没人居住,我们也做了记号。”
林策问他:“两下加起来有多少?”
颇连忙说:“八十多宅。”
这不行,远远不够,林策问他:“你能多找几个人手去干吗?”
颇苦笑说:“不行。这些房宅,奴隶能去带着皮货和牲口谈个价格,换宅已经是在难为他们了,要没有我登记,宅多了,哪还记得住哪家是被咱换过来的?这八十多宅,我也就跟着他们走一路点个数,今天要记下地址,光记地址,今天能够记得完,就已经不错啦。”
林策失望地问:“奴隶们不会,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教?”
颇忍不住翻白眼。
奴隶呀,教他是一天半天的吗?熟悉苍榆吗?会写字吗?是非能捋顺吗?要都教会了,跟自己一样聪明,自己还能做家令吗?
看来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林策问颇:“林都林帅回来没有?”
颇摇了摇头。
林策看他犯困,开始耷拉脑袋,变成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问他:“你睡觉了吗?是不是没睡觉,怕我找你问你,不敢去睡?去睡吧。该歇息还是要歇息。既然不能一努力就干完的事情,按部就班,别懈怠就行了。”
正说着,王武已经来了。
林帅和林都在他们家睡觉,随后会和他儿子王石一起回来,王武瘸着一条腿,骑着一头膀大腰圆的牛进的城。
他头发又乱又油,趴在额头上,胡须茂密,脸上还有一条大大的伤疤,他身躯高大健壮,也正是因为高大健壮,体重远超常人,瘸了一条腿后,走起路来会比一般的瘸子显得更费力更沉重。
一见面,因为手里牵着牛,他先一步解释:“策,你知道,我的马早没了。这不,一直在练骑牛。林都林帅天黑才到,着急得不得了,问也不知道什么事儿,我心里担心,连夜骑了头牛来。”
他紧张地问:“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林策没有在院子里与他讲,连忙带他去内室。
到了内室,因为还没见到文烟,王武在心里对号入座了,急切问林策:“是不是你娘有什么事儿?”
林策摇了摇头,模仿阿爹的口气说:“不是你想的任何事。武叔。你帮我把人聚起来,一起搬进城过好日子?!”
王武咬着字重复道:“一起进城?”
林策说:“我已经让家令拿财物去换宅了,到处去换,咱们趁着别人搬走,全部搬进城,我给你们宅,给你们地……”他小声说:“住城里,自己人离得近,人马随时拉起来。”
王武竟然无须他说服,简短地答应:“好。”
林策强调道:“你真的觉得好?武叔你觉得好在哪?”
王武咧开大嘴,凶狠道:“伯权说了,相召就走,相召就走。我们都是权的家臣,都是你的家臣,你让进城,大伙就进城。”
这也太简单了,根本不用说服。
但王武这样不行,你得给他道理,让他拿去说服别人。
林策问:“武伯,别人呢?他们肯吗?”
王武冷笑说:“谁敢不从就是叛了。我们当初有约。军队不散,相召就走。”
他上前一步,半跪在地,双手相托,郑重道:“请主公赐幡。”
幡?
对。父亲的军幡。
林策让林略捧来熊皮军幡。
这是用缴获犬戎的稀珍熊皮做成的,正面的光面被撑得紧绷,上面烙出一只大大的玄鸟图案,背后长长的黑色熊毛好像仍然长在黑熊身上一样,油光水滑,见风四散,而幡柱则是一节一节套接起的牛角,磨得平滑漆黑,缝隙若有若无,再缠上皮绳,一圈一圈地包裹。
这样的熊皮,这样的幡做起来相当不易,更因为它的特殊意义,它也就成了林策家中三件宝贝之一。
王武双手接过,怒吼道:“三、五日之内,人聚齐,矛磨光。”
林策问他:“武伯您知道阿爹阿叔的老部曲,现在一共还有多少人?”
王武凝神片刻,告诉说:“当年几场血战,只剩有一千三百二十二人,有些人出自林氏,被公子基要走。这几年陆陆续续有家属报丧。某觉得,还有上千人,只是很多像我一样,伤残了,也没有我身骨好,要来没什么用,就四肢健全的老兄弟吧,五六百人。”
他担心林策嫌人不够,又说:“兵贵精而不在多,要是你嫌少,日后再招。你放心,伯权是英雄,你要人,连野人都会来,只怕咱没有足够的粮食,聚起来不几日还得遣散。”
林策笑道:“就按你说的。”
王武点了点头,举着幡,一瘸一拐就走。
林策望着他的背影,心说,他相信只是让大伙进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