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扶风在床上躺了两日,觉得实在烦闷。
卿如许这两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白日都见不到踪影,只趁夜来看了他一回。来了,人也站得远远的,没说两句便走了。
“这无情的女人。”
顾扶风一个人在屋子里长吁短叹。
入了夜,他实在憋不住,就问了息春,得知卿如许在祠堂,便偷摸地拎了一壶酒去了。
进了祠堂,便看到一个女子坐在地板上,旁边放了一个小酒壶,还有一个瓷瓮。瓷瓮上封口的布有些旧了,已经被摩挲地褪了色。
女子正一手抚在瓷瓮上,沉默不语,侧脸在灯火中忽明忽暗。
这祠堂说是祠堂,其实就是一间空房间,只有一张条案,专门用来放置这个瓷瓮。
顾扶风知道,卿如许这些年但凡手头不忙的时候,都会一个人来跟这个瓷瓮说会儿话。有时也不是说话,就是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这个瓮,不发一语,一坐便是一夜。有时太累了,她便和衣睡在这地板上,静静地陪在这个瓮的旁边。
顾扶风觉得她这样有时挺吓人的。毕竟这只是一个瓮,又不是活生生的人。
卿如许说那瓮里盛的是黄土,可他有时真担心,那瓮里会突然钻出来个小鬼来,只要滴溜溜地勾勾手指,这蠢女人肯定就跟着他走了。
顾扶风在门上倚了半晌,见她都毫无察觉,就大步迈了进去。
“一个人偷喝酒,不仗义!”
卿如许见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里也拎着一个一样的小酒壶。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问都不问。我就知道,给你这个女人卖命干活儿,没好处!”顾扶风面色不善。
卿如许见她靠着自己坐下来,就往后挪了挪,脸也往外侧了侧。
“你一个大男人,自己的日子不会自己过啊?非要等着我来安排才行么?”卿如许一哂。
顾扶风见她往后挫,存心要离他远一些,似是嫌弃,便更不高兴了。
“是你当年自己答应我,说以后我替你卖命,你替我看伤的,你现在倒不认账了?”
“你的伤,我不是给你看过了么?你以为是谁去阎王那儿,一次一次把你拉回来的?你以为救你容易啊?”
卿如许看他这气来的莫名其妙,不由地瞪他一眼。
“可我这伤还没好呢,你也没管我啊,还疼着呢,你看,你看。”他忙把包扎起的胳膊腿儿都往卿如许面前送。
“你怎么年纪越长,越发像个孩子了?”卿如许挑眉,一脸狐疑。
“前年,你背上被幽凰二老砍了一刀,刀深见骨,被掌风震裂了肺子,阿争说,人家幽凰二老见你受伤后居然一声没吭,还以为遇着鬼了。还有去年,你不还中了苗疆的蛊虫,日日受噬心之痛,也没见你哭嗓过一回啊。”
顾扶风一时答不上来,不讲理起来。
“反正这次就是痛,非常痛,比以前都痛。”
卿如许又白他一眼。
“痛,就滚回你屋睡觉去!”
“你看你,又想赶我走!我有那么碍眼吗?”
卿如许眨眨眼,眼中一副“是啊是啊”的意思。
顾扶风不说话了,似是不大高兴了。
半晌,看她离他还是老远,他突然大声道:
“你干嘛离我那么远,过来点儿!”
他一回头,见卿如许皱着眉头不动,以为自己吓着她了,就又摆摆手,语气柔了些。
“你过来点儿,我跟你说话累得慌。”
卿如许抬眉瞥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刚就看你不对劲儿,你怎么一直老侧着个脸,你故意躲我呢?你转过来让我瞧瞧。”
卿如许抿紧了唇。
顾扶风就跪立起来,伸手就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就着月光,低头去看她。
女子的脸上有一条细细的疤,如一条黑色的丝线,横贯全脸,蜿蜒向下。
“这怎么伤的?”他拧着眉。
“指甲长了,没注意,划了一下。”卿如许淡淡扯谎。
“指甲划的?”顾扶风挑挑眉。
一低头,又见着她脖颈上也有一道同样的疤,从颈子一直落到锁骨下方,就藏进衣襟里不见了。
而且,她脖颈上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青印子。
顾扶风皱着眉思忖了片刻。
卿如许抬眼瞟了他一下,目光有些闪躲,似做错了什么事,欲言又止。
一个灵光闪现,顾扶风徒然变了脸色,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了。
“你……你……你都跟人干什么了?”
卿如许讶然,见他面色红红的,目光也有些奇怪。
“什么干什么?你在说什么?”
卿如许不解地瞪他。
顾扶风见女子目光坦然,直直地望着自己,当下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立刻尴尬地住了嘴。
他俯下身来,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伤,见边缘齐整,这才恍然大悟。
“这是剑伤?”
卿如许不置可否。
“谁干的?”
顾扶风眉头又拧了起来,感觉腔子里一股火嗖地窜到了嗓子眼儿。
“阿争说前日二皇子来找你,可是他做的?”
卿如许沉默。
他见她默许,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看老子这回不揍死他!”
他哗地就要起身,卿如许忙去拽他。
顾扶风见她伸手扯她,恐伤了她,临起身时就卸了点儿力。但卿如许是使了全身的劲儿的,而且她慌乱中抓的是他的腰带。
只听“嘶啦”一声,男人的腰带就被扯掉了,扣子划破半空,滚落在地板上。
而卿如许手一空,一个趔趄,就把顾扶风整个人给扑到了。
俩人一个叠着一个,摔在地板上。
卿如许低头看顾扶风的腰带还抓在自己手上,顿时脸就唰地红了。无奈她另一只手还压在顾扶风的身体下,一时也起不了身。
俩人离得太近,她就忙侧过脸,颦着眉,避开他的面庞,趴在他胸口。
男人胸膛宽厚,孔武有力。衣襟被扯松了些,露出一截耸立的锁骨,和胸膛结实的线条。
她正在想,该赶紧起身,别被他听着自己胸膛里突突直蹦的心跳了。
半晌,却见顾扶风并没动静,便抬眸去瞧,见着他躺在地上面上还一副痴痴地笑。
他见卿如许抬眸,忍住笑意,一挑眉。
“卿卿,原来,你喜欢这么激烈的啊?”
卿如许见他又胡言乱语,故意逗弄她,就拿握着腰带的手打了他一下。顾扶风这才挪了挪身子,让她把手收了回去,坐了起来。
女子一把将腰带扔到他身上,背过身去。
顾扶风就笑眯眯地赶紧把腰带往身上系,一边瞅着面前女子的背影。
一腔怒火,被这一场突发的闹剧冲散了。
“你可别去找二皇子。”
卿如许背着身给自己揉了揉手腕儿,听着背后悉悉嗦嗦的声响,头也不回地嘱咐。
“你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卿如许觉着这么快就妥协,不像顾扶风会干的事,便转过身来对着他,听他是何意。
“皇宫我是闯不进去,但他总得出来啊。只要他出来,我就有办法收拾他。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拂晓的领头人,在整个江湖上,怎么着也算得上排名前十的剑客。”
卿如许眯起眼睛,幽幽地斜睨着他,眼神带着狐疑。
“……前十五吧。”
卿如许继续瞅着他。
“……前二十。”
卿如许没动。
“好了好了,前三十总行了吧。”
顾扶风无奈地甩甩手,撇了撇嘴。
卿如许望着他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一时失笑,笑声清朗。
半晌,她柔声道,“我知道,你要是铁了心做,一定做得到。”
顾扶风听着这话很受用,面色又好看了些。
“只是,揍他又有什么用呢?要是揍他,或者杀了他,就能让死去的亡灵安心瞑目,我这些年还坚持些什么呢?”
顾扶风听着她语调伤感,知道她说的不是二皇子,而是……
瓮里的那一位。
“我知道,你想用自己的力量给敌手致命的打击,你想听亲手做下恶事的凶手在被害者面前真心悔过。我明白的。”
“所以你别去。以后要受的欺负还多着呢,这才刚刚开始。”卿如许轻声说。
顾扶风垂眸,沉默了片刻,才又重新直视她。
“卿卿,值得么?”
卿如许却瞪了他一眼。
“你为了叶烬衣,犯下弑杀南蒙国师的大罪,被从嵘剑阁十二剑士中除名,斩断大好前途,落草为寇,你可曾想过值不值?”
顾扶风默然。
他们两人,本就是沉没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命运的出口。
只是因为岁月的阴差阳错,两个飘摇流离的人,被命运的绳索捆在了一起,从此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