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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斑马】

我们的老院 肖复兴 2638 2022-02-25 10:46

  

我们大院的大门很敞亮,左右各有一个抱鼓石门墩,下有几级高台阶。两扇黑漆大门上,刻有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虽然斑驳脱落,但依然有点儿老一辈的气势。在老北京,这叫作广亮式大门,平常的时候不打开,旁边有一扇小门,人们从那里进出。高台阶上有一个平台,由于平常大门不开,平台显得宽敞。王大爷的小摊儿,就摆在那里,很是显眼,街上走动的人们,一眼就能够望见他的小摊儿。

王大爷的小摊儿,卖些糖块、酸枣面、洋画片、弹球、风车、泥玩具之类的东西。特别是泥玩具,大多是一些小猫小狗小羊小老虎的小动物,都是王大爷自己捏出来的,然后再在上面涂上不同的颜色,非常好看,活灵活现,卖得不贵,所以,很受我们小孩子欢迎。有时候,放学后,走到大院门口,我常是先不回家,站在王大爷的小摊儿前,看一会儿,玩一会儿,王大爷望着我笑,任我随便摸他的玩具,也不管我。如果赶上王大爷正在捏他的小泥玩具,我更会站在那里看不够地看,忘记了时间,回家晚了,挨家里一顿骂。

我真的佩服王大爷的手艺,他的手指很粗,怎么就能那么灵巧地捏出那么小的动物来呢?这是小时候最令我感到神奇的事情。

王大爷,那时候五十岁出头,住在我家大院的东厢房里。他人很随和,逢人就笑,那时候,别看王大爷小摊儿上的东西很便宜,但小街上人们生活不富裕,王大爷赚的钱自然就不多,只能勉强生活。

王大爷老两口只有一个儿子,但是,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儿子是抱来的。王大爷不高,属于五短身材,儿子个头高高的,一看就不随王大爷。那时,儿子将近三十,还没有结婚,跟我们大院的大杨一样,在铁路上当司机开火车。王大爷的家只一间东厢房,儿子小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晃长到快三十了,还和王大爷两口子挤在一起,儿子不说什么,却成了王大爷两口子的一块心病。小摊儿挣钱多少,王大爷倒不在意,让他头疼的就是房子,这住得实在是太挤,儿子以后再找个媳妇,可怎么住呀?一提起这事,王大爷就嘬牙花子。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是大跃进那一年,全院的人家都不再在自家开伙,而是到大院对面泰丰粮栈改成的街道大食堂吃饭。那年春节前,放寒假,没有什么事情,我常到王大爷小摊儿前玩。那一天,我看他正在做玩具。他看见我走过来,抬起头问我:你说做一个什么好?我随口说了句:做一只小马吧!他点点头说好。没一会儿的工夫,泥巴在他的大手里,左捏一下,右捏一下,就捏成了一只小马的样子。然后,他抬起头又问我:你说上什么颜色好?我随口又说了句:黑的!黑的?王大爷反问我一句,然后说,一色儿的黑,不好看,咱们来个黑白相间的吧,好不好?那时候,我的脑子转弯儿不灵,没有细想,这个黑白相间的小马会是什么样子。等王大爷把颜色涂了一半,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只小斑马。黑白相间的弯弯条纹,就像真的能动换,让这只小斑马格外活泼漂亮。王大爷,您的手艺真棒!我情不自禁地赞扬着。

第二天,我在王大爷的小摊儿上,看见这只小斑马的漆干了,脖子上系一条红绸子,绸子上挂着个小铜铃铛,风一吹,铃铛不住地响,小斑马就像活了一样。

我太喜欢那只小斑马了。每次路过小摊儿都会忍不住站住脚,反复地看,好像它也在看我。那一阵子,我满脑子都是这只小斑马,只可惜没有钱买。几次想张嘴跟家人要钱,一想,小斑马的脖子上系着个小铜铃铛,比起一般的泥玩具,价钱稍微多了点儿,便把冒到嗓子眼儿的话又咽了下去。

春节一天天近了,小斑马虽然暂时还站在王大爷的小摊儿上,但不知哪一天就会被哪个幸运的孩子买走,带回家过年的。一想起这事,我心里就很难过,好像小斑马是我的,而突然会被别人抢去一样,就像百爪挠心一样难受。在这样的心理下,我干了一件蠢事。

那一天,天快黑了,因为临近过年了,小摊儿前站着不少人,都是大人带着孩子来买玩具的。我趁着天暗,伸手一把就把小斑马偷走了。飞快地把小斑马揣进棉衣口袋里,小铃铛轻轻地响了一下,我的心也在不停地跳,觉得那铃声王大爷好像听见了。

这件事很快被我爸发现了。他一脸阴云,命令我把小斑马给王大爷送回去。跟在爸爸的后面,我很怕,头都不敢抬起来。走进王大爷的那间狭窄的东屋,王大爷爱怜地看着我,坚持要把小斑马送给我。爸爸坚决不答应,说这样会惯坏了孩子。最后,王大爷只好收回小斑马,还嘱咐爸爸:千万别打孩子,过年打孩子,孩子一年都会不高兴的!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刚到的时候,王大爷要去甘肃。那一年,为了疏散北京人口,也为了支援三线建设,为了大跃进,政府动员人们去甘肃。王大爷报了名,很快就被批准了。大院所有的街坊都清楚,王大爷这么做,是为了给儿子腾房子。

那时候,王大爷的儿子正在搞对象。他们两人是在铁路局篮球联赛时候认识的。王大爷的儿子个子高,篮球打得挺好的,那女的也是打篮球的。那时候,在前门火车站的货场里面有一个篮球场,还是灯光球场,王大爷的儿子所在的机务段打篮球,都会在那里打。我和大院的孩子们,结伴去过那个灯光篮球场。那里离我们大院很近,穿过北深沟,顺着后河沿走,过护城河就到。我们去那儿看球,其实主要是看王大爷的儿子和他新搞的对象。回来以后,我们告诉王大爷那女的长得什么样,王大爷笑呵呵地听着,不说话,但我们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王大爷儿子的这个对象已经搞了一段时间了,只是,他从来没有领着对象到家里,让王大爷两口子看看。

现在,王大爷为了给儿子腾房子,就要离开我们大院,到甘肃那么远的地方去了。王大爷最后一天收摊儿的时候,我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他看看我,什么话也没说,收摊儿回家了。那一天,小街上显得冷冷清清的。

第二天,王大爷走时,我没能看到他。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桌上那只脖子上挂着铜铃铛的小斑马,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五十多年过去了,王大爷的儿子,今年已经快八十了,他在王大爷留给他的那间东厢房里结的婚,生的孩子。他的媳妇个子很高,长得很漂亮。他的儿子个子也很高,很漂亮。可是,王大爷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难道他不想他的儿子,不想他的孙子吗?

五十多年来,我去过甘肃多次,走过甘肃的好多地方,每一次去,都会想起王大爷,想起这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当然,也会想起那只泥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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