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夜晚风轻轻,裹挟着荷花的些许香气,一丝一缕沁人心脾。
远处点点的萤火虫,被院子的灯光映得如同米粒大似的。
流光院里,苏氏同琬月母女两个正在一同用饭。
琬月如今已有八岁,她个头随了沈姨娘,在同龄人里头算得上高挑,皮肤自小又白,一张鹅蛋脸带着些婴儿肥,倒有几分像圆脸了,水润润的杏核儿眼,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叶儿眉,眉心一点红痣衬得她更像观音座下的童儿似的,惹人喜欢。
苏氏给她舀了一碗鸡汤,这季节正是菌菇多的时候,厨房里熬的菌菇汤水也多了些。
“琬姐儿,尝尝这个汤,庄头上送来的新鲜极了的菇,厨房里炖了整整两个时辰呢。”苏氏慈爱的摸摸女儿的手,“咱们琬姐儿还是瘦了些,该多吃些,才好长大!”
琬月甜甜的应了一声,接过苏氏手里的汤,舀了一勺喝,一股浓郁的鲜香从舌尖上迸发,润入五脏六腑。
“好喝。”琬月眼睛一亮,又忍不住舀了两勺。
苏氏见她喝的高兴,心里也高兴:“翠罗啊,去,给今日炖汤这厨子赏二两银子,说她炖的汤好,姑娘爱喝,改日再进!”
“是,太太。”翠罗拿了二两银子拢在袖子里,福身出去。
“明日罗先生要家去,必是你们姊妹两个的功课势必要歇一段日子,这头要到中秋了,允你歇一日,后日你就来陪着娘理事,你也该学些管家理事的本事,日后大了,也不会慌乱。”苏氏对女儿说道,“明日休沐,你姨娘处,你也去请个安吧。”
这些年来,沈氏也是个良善之人,虽则怨怪女儿被抱走,却没有故意为难于她。对于琬姐儿,一月总有沈氏亲手做的新衣裳,新鞋袜,看在沈氏对琬姐儿一片真心上头,苏氏也渐渐缓和了过来。多个母亲疼爱姐儿,也是好事。
可若是叫她把女儿还给沈氏,那是再不能够。
沈氏过得这些年,女儿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衣裳没有不好的,苏氏还请了女先生来教女儿读书知礼,太太待琬姐儿,说句亲生的也不过如此,女儿没有受苛待,她也不得不认命——呆在太太跟前,姑娘才有好前途。
一时之间,她两个关系倒好了起来。便是琬月也松了口气。
嫡母是真心疼爱她,生母也是真心疼爱她,夹在两个母亲中间,又怕伤了任何一个母亲的心,这些年她可做了许多端水的功夫。
至于罗先生,是苏氏借了娘家的关系延请的一位西席。罗先生年轻时是一位才女,只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出来做官宦人家的女先生供养儿子科举。如今便是因着儿子高中进士,授翰林院从六品编修,要接了母亲进京城奉养,才辞去卿家西席。
新的女先生正在寻摸,非得个把月不可,苏氏便叫了女儿跟着学管家理事。
女儿原先岁数小,怕学的多了压身子,罗先生只教了些三百千,《幼学琼林》《笠翁对韵》等,苏氏自己年轻时善抚琴,也慢慢教了女儿抚琴。
如今女儿有八岁了,该学的也要学起来了。
苏氏打算正经寻个琴师,教女儿抚琴,琴棋书画这四艺,便是都不精通,可也要有一样拿得出手来的。
再请个有才的女师傅,接着教孩子读书。苏氏才不肯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呢,那些士大夫,叫她说来,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既说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头又去同这家的清倌人,哪家的红倌人诗文唱和,留下一笔风流债。
读书就是为了明理,不为了旁的。
再寻访一个厉害的嬷嬷,把姑娘们的礼仪也得教起来了。
老爷卿垣如今已经做到正三品蜀州知州了,已是升无可升,父亲也给苏氏透了话,这一任干完,圣人有意调老爷回京。
在蜀州地盘上,卿垣官职已是地方官员最高,自然他的家眷去哪儿都是被捧着的,可京城里却不是。一转头下来砸死十个人,八个都是显贵。她们家可不算什么。
请礼仪嬷嬷就非常有必要了。
说起来,刘姨娘生的四姑娘卿琉月也同琬月一道在罗先生手下学习。但不同的是,琬月四岁开始学,四姑娘比她大了三岁,却是同她一道开蒙。
没法子的事啊,刘姨娘不年轻了,早就不得宠了,太太先前又不管这些。等到太太有了琬姐儿,心转过来了,可琬姐儿岁数太小,太太每天忙着照顾孩子,哪有空管一个庶女开蒙不开蒙的事情?
卿垣倒是想到了,可他以为那是太太故意压着琉姐儿不叫越过了琬姐儿去。不过晚几年开蒙罢了,卿垣觉得这都是小事,遂就拖到了两个女儿一道开蒙。
苏氏倒是大方,她的娘家关系找来的先生,也叫了琉姐儿一道学。这倒不是她故意如此,她是真把琉姐儿给忘了,直到要给琬姐儿找师傅时,她才想起问了一句,干脆便两个姑娘一道进学了。
刘姨娘不认得字,她是老太太娘家陪房的女孩儿,苏氏进门三年无所出,被老太太赐下去的。
虽然是陪房,可她爹娘并不怎么得看重,不过都是老太太知道有这么一家子罢了。
她见识不多,但有一样她知道,那就是不能要太太的钱。
听话,懂事,知分寸这几个字被她从娘家带到卿家,早就刻进她的骨子里了。就连前头生了琉姐儿,为着讨太太高兴,要抱了琉姐儿去,她也只敢躲着哭,不敢有任何不满。
后头太太没抱她的,抱了沈姨娘的孩子去,她还以为太太是因着她老实,给她的恩典,瞧着沈姨娘得宠,要打压沈姨娘。她念了句佛,从此更加老实听话,不敢对太太多说一个不字。
这头太太说要找个技艺师傅,遣人来问四姑娘想学哪一样。
四姑娘其实琴棋书画这四样都没学过,可她见过五妹妹抚琴,下意识要说学琴。
刘姨娘扯了她一下,笑道:“咱们姑娘学画。”
翠罗已经梳了妇人发髻,但仍然是太太跟前的得用人。
她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又笑道:“这是四姑娘这一季的衣裳分例,因着中秋,太太给多加了两匹妆花缎子,叫姑娘拿去做衣裳呢。”
“谢太太恩典。”刘姨娘拉着女儿道谢。
人一走,四姑娘就再也忍不住问道:“姨娘,您干嘛拦着我不教我学琴?”
刘姨娘拉着她坐下:“学琴有什么好?都是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非得去争这个先?太太院子里的五姑娘,她学的琴,你就非得和她一样的?”
四姑娘不忿:“我是庶女,她也是庶女,怎么我就处处不能比她强?”
“再是庶女,那也是太太跟前养的,太太能见着你越过五姑娘去?”刘姨娘苦口婆心,“琉姐儿,你听姨娘的话,姨娘不会害你,你要老实听话不出头,太太高兴了,往后你出阁也找个好人家。你现要是得罪了太太,将来她随手一指,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到底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姨娘天天念叨这些,四姑娘心里更不痛快了。
可刘姨娘还在自顾自说着:“就算她不是太太养的,可她有哥哥,那可是咱们府上的独苗,你有什么?只有咱娘两个!姑娘,你可别错了主意!”
“哎呀,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姨娘您别念了,念得我头疼。”四姑娘不耐烦听她姨娘讲这些话,提着裙儿就跑了出去。
姑娘们到了八岁就要分院子,她如今住在明霞院里,旁边就是明溪院,是太太留着给五妹妹的,她也隔着门看过,里头的摆设样样都好,就连隔花门上的珠帘,都是上好的珠子串的。那珠子她见过,姨娘去岁生辰时,得爹爹赏了一盒,姨娘宝贝得什么似的,一时说要留着给她做嫁妆,一时又要镶了钗子给她戴。可最后还是舍不得,都压在箱底,预备留着给她做嫁妆。这样好的珠子,五妹妹却用来串珠帘子。
她垂下眼帘,都是庶女,就因为五妹妹养在太太跟前的,她就要时时低五妹妹一头。她和姨娘当个宝似的,五妹妹却不屑一顾。
姨娘总叫她认命,可她不信,如今在家里,自然是五妹妹占先,可日后出了嫁,谁先谁后,且说不准呢。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见桌子上有一盒子点心:“哪儿来的?”
“这是五姑娘遣人送来的,说是今年太太把做月饼走礼的事情交给了五姑娘,五姑娘叫人试验了些新口味,挑了好吃的,一个院子先送了一匣子,叫大家都尝尝。”她的一等女使丹霞道。
四姑娘打开盒子,里头的月饼花样各异,有松鹤延年的,有玉兔拜月的,有嫦娥飞天的,有福寿双喜的,都是吉利的图案,上头还写了花签字压着。
有火腿馅儿的,蛋黄馅儿的,肉松馅儿的,茶叶红豆馅儿的,莲蓉馅儿的,红枣玫瑰馅儿的。
都是。。。。。。从前没有的口味。
四姑娘拿了一块红枣玫瑰馅儿的咬了一口,一股浓郁的玫瑰和枣香沁入心脾,味道不甜不腻,恰到好处。
五妹妹总有那么多巧思,也不怪连爹爹也喜欢她。
月饼好吃,可她忽然就觉得失了滋味。
“你们拿去分了吧。”四姑娘径直走进内室。
女使们面面相觑,还是丹霞来招呼了她们。
匣子不大,一个口味只有一块,姑娘还吃了一块,她们两个一等女使一人一块,二等女使三等女使们两个人分一块。
这点心很好吃啊,分到点心的众人都这样想,可姑娘为什么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