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每到十二月,许振东的生活就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砂石厂、城建工地、政府部门,三点一线,忙得连轴转。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停不下来,也不敢停,生怕一停下,这看似稳固的生活就会轰然倒塌。
周五的夜晚,许振东陪着几位区领导在新城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里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众人的脸上都泛起了微醺的红晕。随后,他们移步至酒店负一层,堂哥许魏东的私人会所早已准备好了一场更为私密的聚会。
许振东的父亲那一辈,应酬的场合多是直白的“陪酒女”,而如今,时代变了,许振东更青睐那些“女公关”。她们穿着精致的长裙或干练的西服裙装,脚踩高跟鞋,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含蓄的风情,眉眼间藏着若有若无的诱惑。
包间里,原本六人的饭局,许魏东却大手一挥,招来了十位女公关。瞬间,沉闷的空气被笑声和暧昧的气息填满。许振东点燃一支烟,默默挪到角落的座位,刚坐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一沾酒就烟不离手,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困意上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许魏东进来后,挨个敬了一圈酒,奇怪的是,包间里的人反倒越喝越清醒。凌晨一点,酒劲终于涌了上来,许振东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他凑近许魏东,压低声音嘟囔:“就这么干喝,实在没意思,你想点法子,找些乐子,别在这儿干耗着。”
许魏东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瞥了他一眼,调侃道:“你小子,就等你这句话呢。”
酒店后面,沿河矗立着五栋联排别墅。原本许家打算将这些别墅分给许振东这一辈的男孩,一人一套。可大家都嫌弃自家开发的楼盘质量差、档次低,纷纷搬进了央企的楼盘。别墅装修好后,许家人灵机一动,将其改造成招待“特殊客人”的私密场所。依托酒店的便利资源,一个电话,专业厨师和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就会迅速到位。
许魏东对身边刑警大队的老战友说:“我这刚下飞机,气都没喘匀,就赶来接待你。老兄,你别装糊涂,大晚上的,没点有意思的安排,你也觉得寡淡吧?”
区里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许家老二,你可别打着我们的旗号,发泄自己的想法。我们得注意形象,领导干部不好当啊。”
许魏东和女公关们使了个眼色,等她们出去后,捶了下老战友说:“误会了,地方教育台新招来一批女主持人,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对你们这些领导仰慕得很。今晚就是见见面、聊聊天,没别的。”
清晨,许振东驾驶白色揽胜驶出酒店别墅。宿醉未消,脑袋昏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开车莽撞,转弯时猛踩油门,轮胎摩擦地面滋滋作响。车内,布鲁斯蓝调流淌,却驱不散他满心疲惫与空虚。
此后,工作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谈判、应酬、文件处理,一桩接着一桩,忙得他晕头转向。等他终于从这忙碌中稍一抬头,日历已悄然翻到了十二月底。
晚上七点多,生病的许振东正在熟睡。床头手机开始震动,来电显示“董军”。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懒洋洋地起身,靠在床头接听。
董军在电话那头说:“老弟啊,没出差吧?别忘了今天过来啊?”
“没出差,最近得了流感,在家躺两天了。”许振东赶忙致歉,接着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想约你和商会的人聚聚,剧院要是有团体票指标,也能带动一下。”
“哎呀,那可太好了,真成了我可得好好谢谢你。”董军接着转换话题,“生病更得出门,在家越躺越没精神。这个月的演出可不一般,都是大制作,那群留学生带头盯着,天天在剧院忙活,光预演就反复调整了好几遍。”
“哦?有这么特别?”许振东说着,掀被起身。
董军在电话那头笑着,连连说:“反正不一样,水平很高。你过来,咱见面细聊。”
许振东心里清楚,晚上七点半的演出,即便马上出发也肯定会迟到。这两天他确实病得不轻,今天中午从公司回来后,头疼欲裂,浑身酸痛,还止不住地打冷颤。
等演出上一场结束,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已过了大半,许振东才匆匆赶到。
董军和工作人员在一楼大厅见到他,先关心了他的身体状况,说:“你先上二楼看演出,六排中间位置。结束后,晚上的饭局都安排好了,有管辖区域的执勤领导,还有几家药厂的老总,一起吃顿饭。”
许振东既然来了,自然不好拒绝。两人又聊了几句,董军被人叫走,他才上二楼。
戏剧场大门紧闭,检票人员缓缓打开深色大门。
许振东走进剧场,身后的门随即关上,室内瞬间陷入黑暗,下半场芭蕾舞表演的帷幕缓缓拉开。
“您是几排?”轻柔的声音在许振东耳边响起。他微微一怔,只见安一冉静静地站在舞台监督工作区。她身着马卡龙色的堆堆高领短袖羊绒衫,外搭一件白色羊皮背心中款连衣裙,脚下是一双黑白拼色的玛丽珍鞋,整个人清丽脱俗。她双手抱胸,手中握着对讲机,眼神中透着职业性的疏离。
许振东没有说话,将手中的留存票递给她。随着她走近,一股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飘来。
安一冉接过票,用迷你电筒照亮票面,微微歪着头看了一眼,轻声说:“一层六排,您往下面走,注意看楼梯上的号码牌,座位在中间区域。”
“谢谢。”许振东接过票,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锁在安一冉脸上。
安一冉察觉到了那炽热的目光,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微微低下头,嘴角轻轻抿起,露出一个客气又带着几分羞涩的微笑。
舞台上,饰演黑天鹅的女演员身姿婀娜,神秘魅惑,身着紧身衣的男演员英气挺拔,一群白天鹅轻盈踮脚、优雅旋转,共同演绎着这场精彩的芭蕾舞剧。
台下,观众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小孩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自始至终,许振东都无法全身心投入到这场舞台剧之中。
演出结束时,许振东被董军拉着,和药厂的几位老板进了后台,他们站在白天鹅和黑天鹅之间,合拍了一张照片。
晚上十点,董军请众人到西餐厅吃饭。席间有几个小领导,俄罗斯演员,媒体人,剧院工作人员和私企老板。
包间门打开,许振东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右侧的安一冉,她支着胳膊,正和旁边的俄罗斯演员用英语交流,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许振东毫不客气,一把拉开安一冉旁边的第二把椅子,“哐当”一声,一屁股重重地坐下,暗自思忖:怪不得散场时没瞧见她人影,原来在这儿呢。刚一落座,他便满脸笑意,客气地招呼与自己关系甚好的老板:“刘总,您瞧,我连椅子都给您拉开了,您还不赶紧就座?”
刘总和许振东打着哈哈,气氛开始热络起来,众人玩笑间纷纷落座。
饭局吃到一半,桌上的气氛陡然变得怪异起来。其中一个肤色暗黄、胖胖的药厂老板张君,满脸堆笑却又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端着酒杯站起身,邀请安一冉碰杯:“安小姐,你这以茶代酒一晚上了,是今天这酒不够档次,还是你压根看不起我张君啊?”
安一冉放下杯子,平静地望着张君:“我不会喝酒。”
“不能吧?”张君冷笑一声,脸上嘲讽之意更浓,“当年安府囤年份茅台的事儿,谁不知道?怎么,现在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了?这杯酒,我代表医药企业敬安书记,感谢他前些年的‘关照’。他现在不在,安小姐你就代劳一下吧。”
原来,几年前,安一冉的父亲安项霖在负责一项医药行业的监管政策制定时,从严把控,导致张君的药厂因一些不合规问题被责令整改,损失了一大笔订单和市场份额。从此,张君便怀恨在心,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要借机刁难。
安一冉自幼在优渥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家人的关怀与宠爱如影随形,备受呵护的她,日子满是安逸与顺遂。然而,突如其来的家庭巨变,如同一记重锤,彻底敲碎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自那以后,她像是被抽去了脊梁,变得弱不禁风。
此刻,面对张君的刁难,她别无他法,只能硬撑着,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情,静静地望向张君。她的眼神中,虽有愤怒与不甘,却也透着深深的无奈。她紧咬下唇,喉咙发紧,不想出声,更不愿回应,仿佛曾经那个据理力争的自己,早已在家庭的变故中消失不见,彻底丧失了回怼的勇气和能力。
张君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他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安一冉,随后身体前倾,恶狠狠地说:“你今晚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就没有一点难为情吗?”
安一冉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像是被一层阴霾笼罩。沉默许久,最终,才轻轻吐出一句:“我得罪过你吗?无聊。”
董军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下,他自然不好表态。
许振东斜斜地靠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后仰,眼神中刹那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那目光仿佛裹挟着一层寒霜。他向来最厌烦张君这类毫无江湖道义、只知拜高踩低的人,在他看来,这世道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方势力搅和在一起,好似一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谁又能真的比谁干净多少。
许振东抬起头,冷冷地望了张君一眼,说:“张老板,你这中午是喝了多少十年陈酿的五粮液啊?这都几点了,还没醒酒?”
接着,他拿起酒杯,站起身,对酒桌上的人说:“来,来,来,大家都别光坐着,一起喝一杯,祝咱们大剧院的生意越来越好,演出一场比一场精彩。”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对着张君说:“张老板,这杯酒我也先干为敬了。”
酒桌上的其他人纷纷回过神来,赶忙举起酒杯,打着圆场,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尴尬的局面,总算糊弄了过去。
许振东咂了咂嘴,侧过脸瞧了瞧安一冉面前那一口都未动过的牛排盘子,微微俯身向前,小声地问安一冉:“我都快饿死了,都到这个点了,你不饿吗?”
安一冉摇摇头,小声地说:“我下午吃了盒饭,不饿。”
许振东点了点头,放下刀叉,右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说:“没多大事,他说他的,你吃你的。”
安一冉没再接话,也没动刀叉。
席间,董军站起身来,对着许振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抽根烟。
两人来到卫生间,站在洗手池旁。董军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许振东一支,然后帮他点上。
“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董军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许振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口鼻中缓缓喷出,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是说这位安小姐,她真的是安……那位的女儿?”董军的眼神中透露出惊讶,他凑近许振东,声音更低了几分。
许振东微微皱眉,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后,才对着董军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卫生间的墙壁,轻声说:“隔墙有耳。”
“你这好歹也是事业单位,怎么连个背调都不做?”许振东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调侃。
“临时工不做背调。本来我挺看好这姑娘,没打算让她一直做临时工。她工作能力强,英语又出色,人长得漂亮,办事还很有分寸 。我都打算写份报告,帮她转正了!现在想想,幸亏没干这事儿,不然可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董军微微皱眉,脸上满是庆幸的神色,边摇头边说道。
许振东不再接话,深吸一口烟,眉头紧皱,猛地将剩下半截的烟头用力按灭在洗手池里,火星“滋滋”几声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当许振东和董军一同走进包间时,屋内依旧喧闹,酒杯碰撞声、谈笑声交织。可安一冉原本坐着的位置却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以及旁边牛排整齐摆放,刀叉交叉搁在盘边,似乎还在静静诉说着刚刚的那场风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