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钻过地道,只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欲呕。
陆渐唇舌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就是祖父胡吹的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甚觉不安,是以虽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冒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此时火势已弱了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那是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赶忙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只见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遥遥相对。突然一阵风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赤裸,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尽。”
宁不空“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你这副样子,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有无兴趣?”
“兴趣倒有!”宁不空笑了笑,说道,“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要是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你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眼珠一转,摇头道:“一事不烦二主,师弟埋下的,仍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挖出一个包袱。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呢?”阴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画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恶战已久,竟尔忘了,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
宁不空点头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应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不断自责,仍是没有爬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画像,袖间火光一闪,阴九重忽地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似的鼓胀起来,转眼间变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跃,忽听“砰”的一声,阴九重全身化为满天血雨,夹杂点点火光冲来。宁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陨石般掉在地上。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这才从地道中爬出。他四面瞧瞧,学着猫儿叫了两声,可是没有回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顶上,下方烈火熊熊,眼看就要烧到树梢。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性怕火,一见火起,立刻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至于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只是不动,陆渐又叫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忽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欢喜,肩上忽地一沉,搭上一只大手,陆渐心头涌起一股寒意,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慢慢说道:“小子,你来多久了?”
陆渐没料到他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宁不空吐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柔和:“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姐姐,我怎么能让他知道姐姐在哪儿?”当下说道:“仙碧姐姐已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以为我要害她?”但听陆渐沉默,心中益发笃定,笑道,“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吗?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的。再说了,仙碧师妹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的确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她在庄子外面。”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麻烦了,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怪:“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抓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飞快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子,”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高矮不对!”陆渐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偷看,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宁不空的脸上血肉糊糊,难辨五官,陆渐不由心想:“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欲要再看,忽听宁不空喝声“起”,一个跟斗越墙而过,飘落在地,说道:“仙碧在哪儿?”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姐姐,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每次输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了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的真伪。姚晴虽也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来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来不疑有他。
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说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的藏身之所,向东走了三里多路,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说:“仙碧姐姐,宁先生来了!”
宁不空呵呵一笑,也说道:“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了。”陆渐心想:“敢情他真的瞎了。”宁不空说完这句,久久不闻回答,不觉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又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说,“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面。”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过会儿再向他道歉。”
心念未绝,宁不空轻笑一声,喃喃道:“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从中折断。
刹那间,陆渐浑身的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又觉兴奋莫名。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试出了他的真假。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不听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手上一紧,厉声道:“好小子,你敢骗我?”陆渐吃痛叫道:“你要害姐姐,我才不带你去见她。”宁不空怒道:“小子讨死。”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声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心想:“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如果不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一旦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能发现我的藏身之所,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想到这里,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笑道:“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看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拎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幽幽叹气:“北落师门,多年不见了?”猫儿懒洋洋的,只是闭眼打盹。
宁不空忽又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它的主人了。”陆渐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小子挺讲义气。”宁不空笑了笑,“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就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如他所言,无奈向前,宁不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姚家庄红光冲天,烧成一片火海,他想到姚晴、仙碧,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取食却有奇法,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果了二人之腹,但却大有弊端,一来杀戮过滥;二来猎物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吃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找到一处泉水清细伤口。他退得及时,伤势并不致命,唯独双眼为血箭溅入,毁了两个瞳子。
宁不空眼痛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中,几乎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他不由心如刀绞;又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最后想到祖父,唯有求神拜佛,盼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发出呻吟。呻吟声、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发白,陆渐才缓缓入睡,睡不多时,又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地,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适应了失明,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应声止步,宁不空又说:“在礁石后面,你去看看。”陆渐爬上礁石望去,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沙滩上围坐了十几人,个个矮小精悍,锦袍宽大,袍子纹花绣雀,异常华美,其人额头光亮,脑后盘着古怪的发髻。
那些人说说笑笑,用小刀将生鱼切成薄片,蘸酱生吃,说话的语调平板怪异,陆渐听了半晌也听不懂一句。宁不空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胜过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听乡人说起倭寇,均是状如魔鬼,无恶不作,而且精通各种妖术,不意此时见到,顿觉胆战心惊。
宁不空又问:“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十七个。”宁不空沉思一下,说道:“你引我去见他们。”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宁不空冷哼一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法,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倭人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一个年少,一个眼瞎,才又放下心来,相顾而笑。
一名蓄满络须的矮胖倭人走上来,操着生硬的华语说道:“做什么?滚得远远的,要么的送命!”
陆渐一颗心咚咚乱跳,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一问运程?”
倭人好不惊奇,向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但不避,还来兜揽生意,登时来了兴致,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以手指触摸反正,六次投罢,摇头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的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的骗人,你的滚开。”话音未落,身后的同伴纷纷叫起来:“鹈左卫门,着火了,着火了。”
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蹿,倭人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奋力扔进海里。
待到爬上岸来,倭人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人神色茫然,半晌摸了摸腰间,忽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看上去十分激动。
众倭神色古怪,不一阵,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你的厉害,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无不惊奇,陆渐却知道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
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大伙儿想考考你,你的算到了,重重的有赏。”宁不空笑笑:“请便。”
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说:“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有诗云:“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射,即是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用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都是一样。”众倭恍然大悟,纷纷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说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就是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这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倭人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他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心中惊服。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的再算一卦,算完的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冷道:“但问无妨。”鹈左卫门说:“我们的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平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什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了鹈左卫门的翻译,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听了这话,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诸位莫怕!”宁不空笑了笑,“尽管凶险,可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运势却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去一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问:“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
“那就是了!”宁不空微微一笑,“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说了一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的运气终归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人。鹈左卫门忽地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众倭人应声笑起来:“是啊是啊,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假意思索一下,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正要反对,却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如果晚了,又有风险。”鹈左卫门对他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了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而后故作危言,使其惊惶恐惧,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不可的言语。无怪他先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
众倭人对宁不空十分敬重,将他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宁不空一一打发了。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才静了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大海深沉,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北去,他悲从中来,眼泪如珠如串,滴在窗棂上面。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哭什么?”陆渐心想:“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低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大不了。”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我为何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不过两类,第一类是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类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渔,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渔。”
“阿晴?”宁不空沉吟道:“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宁不空冷冷道:“你喜欢她了?”陆渐低头不语。
“不言之言,算是默认。”宁不空冷笑一声,“若你喜欢晴小姐,更得识字习武,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胚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打渔的寻常人,她能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渔,过穷苦日子吗?”
陆渐心中茫然,喃喃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大为不耐,“学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忽道:“宁先生,你……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宁不空一愣,神色缓和下来,叹息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习武,也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不由心想:“原来他也不是很坏。”便说:“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我了吗?”
宁不空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喜。宁不空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看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纹上去,再说来哄你的。”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是胎记且不论,这个渐字却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则是说纵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牢记我今日的话,尽管人生多变,但这一个小小的渐字,或许就是你一生的断语。”
说到这儿,二人均是陷入沉思,只听闻涛声悠远,若有若无。忽而“啪”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惊觉,哼了一声,说道:“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怒道,“滚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手指蘸水在漆桌上书写,待陆渐识过,运火劲烘干,再写新字。
此时大海孤舟,陆渐欲逃无路,唯有听之任之,识字也算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心中伤感不已。
宁不空十分热心,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转眼过了六日,这一天,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陆渐漫不经意道:“多还是少?”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聪明者,每日能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陆渐扳着指头算了算:“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是愚笨的了?”
“混账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了招手,“北落师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懒洋洋的也不理会。
“坏猫儿也不理我。”陆渐心里咕哝,气呼呼地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喧哗,举目望去,倭人们正在钓鱼。他久处舱中,十分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倭人们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打量,说话的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前摇晃。
陆渐摇头道:“我不赌。”鹈左卫门眼露凶光:“不赌不行。”陆渐迟疑间,有倭人说道:“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赌一个人,太便宜了吧?”另有倭人说:“是呀,赌你的鸟铳才公平。”鹈左卫门呸了一声,说道:“好啊,小孩你赢了我,我把鸟铳给你。”陆渐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鹈左卫门取下鸟铳,灌入铅丸火药,燃上火绳,瞄准一只海鸟,突然发铳,海鸟应声而落,在海中挣扎数下,便被浪涛吞没。陆渐瞧得心惊,鹈左卫门得意地笑道:“小孩,厉害吗?”
陆渐仍不愿赌,鹈左卫门连哄带吓,乃至于挥刀逼迫。陆渐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两人议定:以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
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同伴中无人可比,但见陆渐钓技不弱,起了争竞之心。陆渐为势所逼,也只得全神应对。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但论及分辨水流,揣测鱼势,陆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绝不枯坐一隅,常随鱼势转移,落钩处必然鱼群丰美,不多时,便连番钓起大鱼。鹈左卫门自恃钓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风。眼见陆渐连连得手,他不由方寸大乱,接连错失良机,放走了好几条大鱼。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陆渐钓起十六条鱼,鹈左卫门仅得八条,算是一场惨败。众倭人幸灾乐祸,纷纷叫道:“鹈左卫门,愿赌服输,不许耍赖。”鹈左卫门无奈,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
陆渐赢了赌局,十分兴奋,接下鸟铳,又提了一尾鱼转回舱内,将鱼给了北落师门,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铳管为精钢锻造,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气,铳后的木托纹理分明,刷了一道光亮的清漆。
正想这一管黑铁何以有此威能,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光赢了鸟铳有什么用?若无火药铅丸,就是一具废物。”陆渐大为惊讶,想他双目俱盲,怎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他?
宁不空又说:“小子,你识字愚笨,钓鱼却不差,竟比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还要强一些。”陆渐大为得意,把自己辨水流、察鱼势的法子说了一遍。
宁不空微一沉吟,点头道:“你这小子聪明算不上,倒也不算笨,这法门谁教你的?”陆渐道:“一半是爷爷教的,一半是我自己想的。”
宁不空道:“你爷爷是谁?”陆渐道:“他叫陆大海。”宁不空失笑道:“那个老东西?嘿嘿,难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会生下你这等小蠢材。”陆渐听得气恼,哼了一声,撅嘴只生闷气。
“小子。”宁不空又说,“你不耐烦学文,咱们先学武如何?从今日起,我传你一门内功!”陆渐奇道:“内功?”宁不空道:“武学根基,要在内功,既然学武,便从根基学起。法不传六耳,晚上夜深人静,我再传你。”
子丑时分,宁不空功聚双耳,听得众倭入睡,才唤起陆渐说道:“学内功者先学脉理,你听说过经脉穴道之说吗?”陆渐如实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也不打紧,待我从头教你。”宁不空挤出一丝笑容,“人体经脉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离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体与之对应,也有紫微脉、太微脉、天市脉,共称为三垣帝脉;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脉,人体尚有二十八支脉: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属东方苍龙七脉;奎、娄、胃、昴、毕、觜、参属西方白虎七脉;井、鬼、柳、星、轸、张、翼属南方朱雀七脉;斗、牛、女、虚、危、室、壁则属北方玄武七脉。”
宁不空说的均为天文术语,陆渐听得头大,道:“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他们身子里也有这些怪东西吗?”
宁不空道:“这些名称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体共有三十一条经脉,每条经脉,方位各有不同。”说罢,握住陆渐右手,“这只手属东方苍龙七脉。”他话未说完,陆渐便觉右手被握之处若有锐针钻入,在食指与手掌交接处扎了一下,酸痒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声惨叫。
“如何?难受了吗?”宁不空笑了笑,“难受就对了,这地方叫做‘左角’穴,属苍龙七脉的‘角’脉。今晚咱们就从这‘角’脉练起。”
宁不空一边说,一边用内劲点刺陆渐的“角”脉诸穴,除了“左角”穴,还有“右角”“大角”“天门”“天田”等穴,陆渐只觉宁不空的气针每刺一下,都刺在至深至秘之处,牵魂动魄,使人涕泪交流。
宁不空指点完穴道,再传授陆渐存神炼气之法,命他逐穴修炼。但陆渐每练一穴,便觉该穴位仿佛一个无底深渊,周身的气血均随神意所聚,自那穴下泻走,身子空虚奇痒,难以忍受。这时候,宁不空便向穴内打入一小股真气。不知怎的,真气一旦入体,不仅痛苦烟消,身心均有极大喜悦。
这奇感陆渐生平未遇,只觉忽而难受无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炼之时,无时无刻不盼宁不空注入真气。
待到四更时分,二人练完“角”脉,宁不空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你且将‘角’脉练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炼‘亢’脉。”
陆渐回到床上,忍不住再运神意,修炼“角”脉,一经修炼,奇痒空虚的感觉汹涌而来,继而快感又生,两种异感势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脉始才消散。陆渐对空虚之感又恨又怕,对那喜悦满足、飘飘欲仙的快感又极为迷恋,以至于运功不辍、彻夜不眠。
到了次日正午,鹈左卫门闯入舱内,满脸怒气,打断陆渐练功,嚷着要与他再赌。这次的赌注却是随身的长刀,想要赢回输掉的鸟铳。他气势汹汹,陆渐欲拒不能,当下两人各持钓具到舷边垂钓,其他倭人仍为见证。
陆渐无心钓鱼,只想早早钓完,回去练功。但不知为何,他当日感觉敏锐,水流稍有波动,立马知觉。结束时,鹈左卫门少了十尾鱼之多,连长刀也输掉了。
鹈左卫门大怒,逼迫陆渐再赌,此次赌注为太刀一柄、铅丸一袋、火药一斤。陆渐以长刀、鸟铳下注。又钓了一个时辰,鹈左卫门的刀丸火药全都输光,一时红了眼,还要设法逼赌,这时宁不空走了出来,喝令陆渐回舱识字。鹈左卫门对他十分忌惮,只得悻悻作罢。
回到舱内,陆渐识字之时,仍然想着练功。宁不空察觉道:“你想练功?”陆渐一怔,讷讷说道:“你怎么知道?”宁不空笑道:“也罢,你先去练功,练完了再来识字。”
陆渐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炼,心情也随体内的异感忽忧忽喜。这么不断修炼,空虚奇痒之感越发长久,快感越发短促,练到第六遍时,突然快感全无,只剩下无比难受。陆渐忍不住失声惨叫,这时忽觉右手一热,一股暖流蹿入“角”脉,立时快感又生,压住那股奇痒。
陆渐心知宁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断注入真气,不料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知道厉害了吧?平日若无宁某护法,不可妄练此功。”当下撤了真气,喝道,“来识字吧。”
陆渐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气,可又自觉难以开口,无奈之下,只得下床识字。到了次日,宁不空仍是待到夜深,才将“亢”脉的练法教给陆渐。陆渐每练一脉,大苦大乐就增长一分,修炼的进程也与“角”脉一样,初时苦乐交替,继而苦多乐少,乃至于有苦无乐,非得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不知不觉,陆渐对宁不空怨恨尽消,大生依赖。其后两日他练功不辍,是以进境极快,渐渐练至苍龙七脉的“尾”脉,这期间的苦乐相生,委实难以言表。
这日清晨,陆渐还在梦中,忽听一阵喧哗,张眼一瞧,鹈左卫门领了几个倭人进来。三日不见,鹈左卫门两眼泛青、双颊凹陷,容貌越发狰狞。
宁不空冷冷道:“鹈左卫门,你要干吗?”鹈左卫门鞠躬道:“先生,我们找小孩出去玩。”宁不空沉默一下,说道:“早去早回,我还要教他识字。”
鹈左卫门大喜,拽着陆渐出门,狞笑道:“小孩,再去钓鱼。”陆渐道:“我不跟你赌了,鸟铳、长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了。”
鹈左卫门大怒,厉声道:“我是大和武士,输了的就要堂堂正正地赢回来,你再说这话,我砍了你的头。”他长刀、太刀均已输光,便从同伴手里夺了一把大刀,在陆渐眼前来回比划。
陆渐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再赌,鹈左卫门这才转怒为喜:“小孩子的这才听话,今天大赌的干活。现在先立规矩,钓鱼的,就不许走来走去,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的,便算是输。”说罢,咧嘴大笑。
原来鹈左卫门连输两场,不但输光了兵器,还被同船伙伴耻笑。他羞愤欲死,细想为何会输,苦思了三天两夜,终于被他想出了症结所在。敢情钓鱼之时,陆渐总是走来走去,每换一个地方,便有大鱼上钩,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无鱼咬饵。
他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挣回面子,故而立下规矩,迫使陆渐不得更换钓位,又道:“今日的赌注要下大些,我的赌注是这条船上归我的那一份货物,还有我的儿子。我输了,货物的归你,儿子给你做仆人。”
陆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货物和你儿子,我统统的不要。”
“不要的不行。”鹈左卫门两眼圆睁,“我的赌注有物有人,你的赌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输给你的东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输了,要做我的仆人。”鹈左卫门赌性极大,为了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儿子,一来可以大大羞辱陆渐,以消败北之恨;二来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风光一次,挣回所有的面子。
陆渐见这鹈左卫门如此蛮横,又气又急。鹈左卫门见他愁眉苦脸,心中得意,用倭语对同伴说:“小孩害怕了,他一害怕,便钓不起来鱼,今天我鹈左卫门必胜。”众倭人纷纷大笑。
为表公正,鹈左卫门命人写了两份赌约,强摁着陆渐按了手印,跟着两人坐定,各垂钓饵。鹈左卫门今日运气大好,旗开得胜,先钓一条,众倭人纷纷鼓掌叫好。
陆渐心烦意乱,一来此次赌局事关自身;二来这钓法拘泥呆板,势难如以前一样轻易取胜。鹈左卫门手风极顺,不一阵,接连钓起大鱼,再瞧陆渐一条也没钓上,心中得意,笑嘻嘻地说道:“小孩子早点认输,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给你吃饭团,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猪的一样。”
陆渐好胜心起:“我就不信会输给你这个又矮又胖的大胡子。”他屏息凝神,观看浮子,不料过了半晌,仍是无鱼咬饵,而鹈左卫门却是连连得手,每钓一条,便拿言语奚落,扰乱陆渐的心神。
陆渐大觉奇怪,仔细一瞧,忽地恍然大悟,敢情鹈左卫门用的饵与自己的饵看似均为虾饵,其实大有异同。鹈左卫门用的是活虾,给自己的饵却是发了臭的死虾,相较之下,海中的鱼自然都咬活饵了。
陆渐没得心头一乱,他有生以来,从未遇上这种局面,对手使诈弄鬼,存心要让自己败落。他心中委屈,双眼微微泛红。众倭人看了均想:“输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
陆渐望见众人神情,不由把心一横:“你们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泪,继续垂钓。鹈左卫门已钓上八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他嘻嘻直笑。陆渐只当不见,专注精神垂钓。突然间,他心头微动,握竿的双手分明瞧见海水幽邃,摇光掠影,鱼群斑斓如锦,在饵边徘徊不定。
这景象并无奇特之处,奇的是这并非陆渐双眼所见,而是来自双手的触觉。这感觉怪异绝伦,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渐初时惊诧,继而不敢相信,待他清醒过来,鹈左卫门已钓起了十条大鱼。
时间紧迫,陆渐吸一口气,闭眼凝神,突然间,他的双手又“瞧见”了海中景象,陆渐忍不住轻轻晃动虾饵,送到一条海鱼嘴里。饵料到嘴,海鱼张口便吞,陆渐一举钓竿,“哗啦”一声,一条尺许长的鲷鱼跳浪而出。
陆渐垂钓已久,钓起鱼来不足为怪。群倭有心捣乱,纷纷发出嘘声,想要扰得他钓不上第二条。
陆渐胸有成竹,默不做声,二度控饵,送到海鱼嘴边。鱼类乃无知之物,口边之食没有不吃之理,不一会儿,陆渐连连得手,钓起三条大鱼。鹈左卫门瞧得傻眼,咕哝几声,竭力专注精神,想要再钓几条,拉开二人的差距。
陆渐灵机一动,将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发髻上的一支铁簪系在钩上,这么一来,鱼钩沉得更深。他将钩饵远远抛出,沉在鹈左卫门的钩饵附近,但凡有鱼要咬鹈左卫门的虾饵,陆渐总是抢先送出饵料、钓走该鱼。
鹈左卫门用的活饵,本来更易吸引海鱼,不料陆渐身具控饵神技,鹈左卫门所用的活饵,尽都变成了他的诱饵,来吃活饵的海鱼越多,落入陆渐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鹈左卫门再难得手,眼望着陆渐不断钓起大鱼,心中大呼邪门。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何缘故,眼见陆渐身边鱼数渐多,不由焦躁起来,骂道:“小孩,你的用了什么诡计?”
陆渐笑道:“有什么诡计啊,鱼儿爱吃我的饵,不爱吃你的。”鹈左卫门听得一愣,心中纳罕:“莫不成这些鱼转了性,瞧着又蹦又跳的活虾不吃,专爱吃发臭的烂虾?”欲向陆渐借饵,又觉无法开口,但想鱼挑诱饵,莫如转个地方,以免与陆渐的鱼饵犯冲。方要起身,他忽又想起自己立下的规矩: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那便算输。若是起身,岂非输了?
焦虑间,忽听同伴在耳边低声道:“一个时辰到了,怎么办?”鹈左卫门忙道:“拖延一阵子,容我再钓几条。”他二人均用倭语对答,陆渐听不明白,也不去管,时间拖得越久,他钓起的鱼越多。鹈左卫门始终无有所获,此消彼长,延时前只输三尾,随着光阴流逝,竟输了十尾之多。他全心作弊,仍是无力回天,心中渐感绝望,忽地骂声“八嘎”,将钓鱼竿一掷,起身走了。
陆渐见鹈左卫门发怒离开,一数双方所钓之鱼,方信自己胜了。倭人们个个沮丧,默默散去。陆渐大获全胜,欢喜地转回舱内,忽见宁不空坐在桌边,正想告知喜讯,宁不空忽道:“你今日胜得蹊跷么?”他未卜先知,陆渐迟疑道:“是呀,你怎么知道?”宁不空道:“你钓鱼的时候,身上可有古怪?”陆渐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当下定一定神,将钓鱼时的奇怪感受说了。
宁不空双眉拧起,过了许久,忽而叹道:“原来你不过是个‘四体通’的坯子。”话中颇为失望。
陆渐好奇问道:“什么叫做四体通?”宁不空自觉失言,掉转话头:“你赢了鹈左卫门固然是好,但祸福相生,只怕他输红了眼,会动杀机。”陆渐哼了一声,说道:“他自己要跟我赌的。”
“少说废话。”宁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随身带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鱼。”陆渐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宁不空又传授陆渐白虎七脉的心法,只是说话度气远不如之前热切。陆渐贪求练功时的快感,学会心法,便苦练不已。
练到半夜,宁不空不耐睡去。因有前车之鉴,无他护法,陆渐不敢贸然修炼。躺了片刻,只觉尿急,出门来到船舷,正想方便,脖子忽地一紧,被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从后掐住。
陆渐欲要喊叫,但气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觉两眼翻白,双手乱抓,凑巧抓住那双手。四手一触,陆渐便觉出那人的软弱之处,两手奋力一扳,咔嚓声响,偷袭者的右手小指被折断,忍不住松手哀号。
陆渐转过身来,面门一痛,先挨了对方一拳,满面流血,几乎昏了过去。他情急低头,双手扣住那人的双肩,只一扣,又觉出来人肩头的薄弱处,
那人正想运劲将他摔开,忽觉肩窝剧痛,陆渐十指好似钢锥,死死扣住他的“肩井”穴。他浑身酸软,几乎瘫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陆渐小腿,虽然气力大减,仍令陆渐吃痛后退。
那人一声低喝,纵身虎扑,将陆渐按倒在地。陆渐一心自保,双手乱抓,他虽然不懂点穴,手上的触觉却异于常人,一碰那人的身子,便知何处软弱、何处要害。两人只一交,那人惨哼一声,又被陆渐扣住了腰眼的“气户”穴,又痒又痛,气力尽泻,身子一软,反被陆渐挺身压住。陆渐十指所向,尽为要害,左手扣住他的脖子,右手抠向他的双眼。
那人双眼剧痛,失声尖叫:“饶命,饶命……”说的是生硬华语,陆渐一愣,住手道:“鹈左卫门?”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饶命,我的下次不敢了。”
陆渐一呆,不料宁不空未卜先知,鹈左卫门真的来杀自己。鹈左卫门但觉陆渐食中二指顶着双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胆气尽丧。他素来小气,今日钓鱼大败,但又迫于颜面,不敢当面撒赖,左思右想,顿起杀心。他心想只需陆渐一死,赌债无人追索,岂不就此作罢?至于长刀、鸟铳也都成了无主之物,大可伺机取回。当下彻夜不眠,伏在舱外,果见陆渐出来方便,本想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丢入海中,到时候宁不空问起来,也可说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不料杀人未成,反为陆渐所制。
陆渐恶向胆边生,发狠道:“狗倭寇,你还害不害我?”鹈左卫门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陆渐厉声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断你的脖子。”说罢,指下加劲,鹈左卫门惨叫道:“我的死也不敢了!”
陆渐这才放手,怕他反击,起身跳开。鹈左卫门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方才落荒而逃。
陆渐待他走远,才觉喉咙、面门、腰胁、背脊,周身上下无处不痛,方知此次凶险之至,若非双手敏锐,今日死的就是自己。他喘息良久,尿意全无,忍痛挪回舱内,心里只觉后怕,睡觉之时,也将赢来的太刀抱在怀里。
是夜,他不敢睡沉,起床后也刀不离身。其后数日,他又瞧见鹈左卫门几次,倭人包了右手,两眼乌黑,一改跋扈之态,对他点头哈腰,如此急剧变化,反叫陆渐十分迷惑。其后十余日,陆渐逐次练完白虎七脉,又习练南方朱雀七脉。
这日清晨,忽听船头的倭人欢声大作,忍不住起床观望,倭人们纷纷立在船头,指点远方。他举目眺去,天穹苍碧,冻云不翻,云下沉沉一线,正是一块陆地。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宁不空不知何时来到船头,口中若吟若啸,若哭若歌,回荡在长天碧海之间。倭人们听了,止住喧哗,纷纷回头望来。陆渐不知歌中之意,但觉韵律动人,便问:“宁先生,你唱的什么歌?”宁不空冷冷道:“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诗。诗中的日本便是倭国,倭人尊烈日为神,认为所居海岛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时有个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为心慕大唐盛世,便作为遣唐使到了长安,取名晁衡,与李白做了朋友。后来,阿倍仲麿乘船归国,遇上海难,李白误以为他已身故,便做了这首《哭晁衡》祭奠他。”
陆渐不懂诗歌,可是李白的诗篇光照万古,贩夫走卒、山野村夫,无不知其大名,陆渐也不例外,当下赞道:“能和李白做朋友,这个倭人了不起。”说罢,瞧了宁不空一眼,“宁先生,你知道这么多学问,也很了不起。”宁不空冷冷道:“我若了不起,也就不会流落到这荒岛小国来了。”
不多时,海船入港。港口属西国的毛利氏,尾张船只入港,便被课以重税。尾张诸人缴完了税,骂骂咧咧回来。宁不空问起,方知倭国形势混乱,天皇早被束之高阁,足利幕府当政多年,但近年来大权旁落,到了将军义辉时,小小岛国已是四分五裂、诸侯并起。毛利是西国的大诸侯,尾张不过是京畿附近的小国,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缴税。
“乱世之中,必出英雄。”宁不空问道,“方今日本,哪方诸侯堪称英雄?”鹈左卫门道:“相模的北条氏康、越后的上杉谦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国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诸侯、大英雄。”
宁不空道:“这些人为何能称英雄?”鹈左卫门便将众将的性情、兵力、领土、战绩一一说了。宁不空摇了摇头,又问:“尾张国的国主呢?”鹈左卫门叹了口气,闷闷说道:“老主公三年前刚去世,现在的小主公年纪轻轻,英雄的不算,呆子倒算一个。”
“是么?”宁不空笑道,“他怎么个呆法?”
“比方说,小主公十三岁时,打扮成仙女的模样,围着火盆跳女舞,竟让许多男子为他动心;年纪稍大一些,有百姓说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脱光衣服,衔了短刀潜入尼池,潜了很深,没有发现蛇怪,这才浮上来;
“还有一次,有个叫甚兵卫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举行‘火起请’,让这凶手手握烧红的铁斧,若是心无暗鬼,走上三步,就算无罪。可这凶手只走了一步,铁斧当啷落地,不料他买通了官府,即便铁斧落地,官府仍然判他胜诉。小主公这时也在场,突然起身说:‘若我握着烧红的铁斧走三步,就算他败诉如何?’说罢,果真握着铁斧走了三步,场上的人都闻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儿,这时小主公才放下铁斧说:‘这样就成了吧?’官府没办法,只得判凶手败诉。你说,这么胡闹,不是呆子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不语。鹈左卫门又说:“更可气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丧事,在家寺中诵经超度,故友亲朋都来了,谁知身为丧主,小主公久久不来。最后来是来了,却不穿丧服,反而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披散头发,进了灵堂,一句话不说,便拈起一炷线香。大伙儿只当他给老主公上香,不料他把线香往佛祖脸上一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时不止宾客们惊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气坏了,都说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宁不空听完,哈哈大笑,鹈左卫门奇道:“先生,你是笑我们的呆子主公吗?”
“我笑你们这些呆子。”宁不空冷冷道,“穿女装,跳女舞,足见此人不拘小节,大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见他天性好奇,勇敢无畏;手握火斧,足见他处事公正,敢于担当。至于身穿破衣,亵渎灵堂,第一,此人天生铁石心肠,决不会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此人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间一切规矩,对他来说,不过是狗屁而已。哼,那些僧人懂什么?佛法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规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给人来破的。”说到这里,他流露出一丝感慨,“鹈左卫门,你那小主公叫什么名字?”
鹈左卫门听他如此怪论,惊得呆了,咕哝道:“他……他姓织田,大号信长。”
“织田信长么?”宁不空微微一笑,“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