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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如初相见

愿为天上月 锦竹 11736 2024-08-31 08:48

  

约莫在傍晚时分,京城最有名的诗会。前雨缩着脑袋,仰头望向不甚明朗的天。此时乌云密布,空中泛着潮气,似乎有下雨的预兆。

她小步来回焦躁走动,显得甚是着急。

前方好容易小跑来了一名女孩,梳着两个抓髻,蹦蹦跳跳,甚是开心。

前雨一见,着急跑过去接应:“我的大小姐,这诗会看够了,我们回府去吧。”

明月眨巴眼,“再瞧一会,我且再看看。”说罢,她愉悦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前雨轻叹一声,表情惆怅,“大小姐,这诗不能当钱财使,也不能填饱腹,有什么意思啊!”

明月听着前雨那嘀咕的抱怨,唇角微抿,一言不发。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于嘈杂的诗会中,忽而响起一少年郎的声音,徐徐而来,似清风朗月。

这声音……好熟悉……

心中涌起这个念头,明月下意识的寻找着这个声音,于转身之间,将一少年看入眼底。瞬间,她的脑海浮现出一句话:翩翩贵公子,和气如春温。

那少年站在人群之中,自成风骨。翩翩白衣,迎风而扬,神采奕奕,眉眼透露出少年独有的张扬意气。明月看着那少年,眼底只有其身影,至于其他,都成了灯火阑珊。

“薛才女的《牡丹》,笔下相思之意切切,着实是难得的情人之作。”少年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徐徐道来,叫人如沐春风得很。

情人之作的牡丹吗?

明月听着少年的见解,心中倒是有了一番思量,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嘴角边的梨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是乖巧,只是到底还是掩饰不住她眼底的调皮之色。

“小女子有一番见解,不知当说不当说?”明月开口,声音如娟娟泉水般美妙,沁人心扉。

也就是这一声,让众人的目光,从那少年转移到了明月的身上。

自然,目光之中也包含了那少年。

咚咚咚——

明月看着那少年的眼睛,心如鼓点一般跳动,她下意识的捏紧了自己的手,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乱了她的心。

这个少年……真的好熟悉。

“姑娘且说。”少年的声音,温温和和,亦是舒服得紧。

“正如公子刚才所理解,‘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如不看题目,自当以为是写给情人之作。‘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里的‘巫峡散’也如公子所说,是用巫山神女的典故,这里是生怕与牡丹的约定会像楚襄王与神女的相会一样,过眼云烟。‘武陵期’混用了两个典故,一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二是刘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意味着自己与牡丹的相遇之难。这样说来,是牡丹或是情人,就愈加耐人寻味了。”

和那少年一般不紧不慢的语调,明月解释着,眼底氤氲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之色。

“姑娘请继续。”少年脸上带着一种欣赏去看她。

明月巧笑,笑容到了一半,忽然一阵小雨纷纷。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有些愣。一旁站着的前雨赶紧打伞为女孩撑,站在女孩身边尽责撑伞。

“公子,这……”明月眼神望向天空,嘴角抹出不深不浅的微笑。

少年任凭雨打湿在身,“那么请姑娘到诗社继续详谈?”

明月摇头,莞尔一笑,“其实每一首诗,都只是各自参悟其中的点滴罢了。难登大雅之堂。”说罢,转身侧目,“前雨,我们走吧。”

“姑娘。”少年再次叫唤,“下次若有空来此,还请姑娘把下两句讲完。”

明月浅浅一笑:“好。”

陆行半晌, 前雨有些纳闷道:“小姐好似对那诗会上的公子,不一般。”

“因为……”明月陷入的沉思,看向细雨绵绵的天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波起一层层涟漪。

就在方才离开的时候,她心底所有的疑惑,都明白了。这个少年,曾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

不久之前,她无意得到了纳兰府公子的诗集,看的欢喜,不知不觉间,抱着那诗集便睡了过去。

梦境之中,一片模糊,四周都是暗沉沉,她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忽然,暗沉沉的四周,突然多了一抹亮光,其亮光之中,模模糊糊的有一个少年的轮廓。

说来倒也是奇怪,她看得越是认真,那少年的轮廓便越是清晰。最后,全然可见。

如今仔细想来,她和那少年对视的一幕,和梦境之中,倒是分毫不差。

“因为什么?”前雨看着明月迟迟没有说下去,便好奇的开了口。

瞧着前雨一脸急切的模样明月突然生了逗弄心,止了话头,敲敲前雨的额头,笑着道:“非礼勿听。”

前雨不曾习文,但平时跟在明月身边耳濡目染的也懂得了一些古语,恰巧这句话是明月时常挂在嘴边的,她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于是瞪大了眼,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明月忍不住笑了,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催促道:“好了好了,别气了,该回去了。”

“啊,对了,小姐我们先去布庄去取衣服吧,算算日子,也是今天取的。”前雨看着明月道。

“好。”

雨愈加下得大了,稀疏的道路上,来去几个人,慌张跑去不同的方向。也就只有她俩慢慢踱步于大街上,显得怡然自得。

“呀!姑娘让一让。”后方有个赶马车的马夫驾着一辆马车,有些刹不了车。

她俩刚转身,马车已经逼近到眼前。明月想都没想,推开前雨,想急忙踉跄到一边。可惜,时间太紧凑,没给她多一步的时间。可惜,英雄救美无疑是妄想。她就那样硬生生被奔驰的马车撞了一下。不过还好,她努力滚了一圈,没被马车再辇一次。

“小姐!”前雨撕心裂肺边喊边跑过去。

明月刚起来,脚刚着地,一股疼痛从脚底直窜到全身,她不支得身子一软。前雨连忙用力扶起,紧张问:“小姐,怎么了?”

马车在她们后方停下,自马车下来一人,刚及弱冠年龄,皮肤白皙,面容清朗,飘飘谪仙般。他撑起一把伞走来,有些抱歉的慰问,“姑娘,伤到哪了?”

明月右手抚着脚踝,痛苦地蹙着眉:“怕是伤到脚了。”

男子愣了一愣,“在下带姑娘去看大夫?”

说着便想去扶住明月,却不想她当即拒绝:“公子可知理?男女授受不亲。”

男子怏怏然收了手,道,“那姑娘想如何?”

明月扫视了一番男子身后的马车,思索许久才略不自在道:“小女子此番模样着实是行路有碍,不知能否暂借公子的马车代步?”

男子看着明月,似乎在想着些什么,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左右在下要去的地方也不远了,这马车就给姑娘了。”

语落,男子又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锭银子道:“在下阎罗,杭州人士,偶尔来京行商。今日这马车是在下租的,姑娘用完车之后,还需麻烦姑娘将这马车交还到东二街的马行。”

阎罗,明月皱皱眉,这名字略有些耳熟,可想了下,周围好似没有这个人。随后扫了眼前雨道:“这是应该的。”

语落,前雨已经从阎罗的手中取过了银子。

“不知道姑娘是?”忽而,阎罗开口问道。

面对阎罗略有失礼的询问,明月也未不满,大大方方报出了自己的名姓:“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明月。”

阎罗望着她梨涡浅笑,眉宇间的轻柔婉转,倒是有一愣。随即点头,“在下在广东倒有些商户,也跟卢大人打过几次照面,还真不知卢大人有此清丽脱俗的女儿。”

“公子谬赞了。”她温和一笑,嘴角边的梨涡显得乖巧动人却不失端庄。她轻声道:“公子,时辰不早了……”

阎罗恍然大悟的样子:“姑娘请。”语落,他稍稍侧了侧身子,好让马车离开。

马车行至刚建设不久的府邸,前雨掀开了车帘子,看着门口站着的守卫道:“小姐脚扭伤了,来扶一把,还有快去找大夫来瞧瞧。”

车内,明月听着前雨声音,头有点疼了,这下好了,父亲怕是要把她给禁足起来了。

无意间,明月瞄到前雨坐下的明格,有一个大红色碎花布料包裹的行李。

方才前雨坐着,倒也没有瞧见,如今她起身离开,那包裹便显眼得很了。

当即,明月意识到了这碎花包裹怕是那位阎罗公子的,只是如今她都回府了,要怎么还这包裹?

明月有些懊恼,早知道上车就该问问那人,是否有什么东西落在车内的。

不过明月也没有懊恼多久,因为很快的,她就在府内下人的前呼后拥下,下了马车。

说起明月现住的都督府,才建立不久。这所府邸是她父亲前一个月刚就职,皇上赠与的府邸。其实这也算是场面之势罢了。再过不久,她的父亲就要去广东就任,这偌大的府邸也便荒芜无他用了。

她们刚一入府,管家就迎面走来,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小姐啊,你可总算回来了,老爷现今都怒火冲天了。”

明月稍微一怔,心中不禁打颤。她这父亲,可是出了名的厉父,从小把她和小她一岁的妹妹管教得“三从四德”倒背如流。如今倒好,她稍晚回来一会儿,已经是勃然大怒。

明月吩咐前雨先回房收拾下,然后自个就去前堂受死了。

一进前堂,就见卢兴祖那刚硬的眉目蹙皱一团,朗朗大骂,“野了?还知道回来?”

明月故做乖巧,可怜兮兮道:“女儿今去扭伤了脚,才会晚归的。还请父亲见谅。”

卢兴祖怔了一怔,望下明月的脚踝,声音明显软了几分,“你今天出去是为何?”明月早就猜出她父亲会如此问,明月乖巧道:“之前的衣裳做好了,今日去取。”

卢兴祖一听明月的回答,竟然无言起来,他原本微怒的脸也因为此话渐开明朗。他摇头叹息,“女儿,为父进了八旗了。”

八旗?明月微微一怔。

“凡是进了八旗,宫里三年选秀,只要有女到十三,都得参加。”

进宫选秀?她实在不想。

卢兴祖望着他宠爱的女儿脸上有着一丝哀怨,不禁感同身受道:“女儿家的婚姻,你父亲我也只是个后主。”

明月突然笑了一笑,“父亲,要是选不上呢?”

“选不上?”卢兴祖望着女儿,心中是万分自信,他这位长女,才貌双全,怎会选不上?不过当他注视到女儿眼神上的笃定,一时晃了神,默默注视女儿那坚定的眼神。

卢兴祖道:“离选秀还有五个多月,你好自为之吧。”

明月点头,“女儿告辞了。”欠了身,一瘸一拐出去。

明月刚回自己的闺房,就见前雨在为她铺被。前雨见明月回来,连忙搀她入坐,见明月脸色阴沉,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明月有些愁容拄着手,拖着脑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前雨道:“不想进宫。”

前雨讶然,“小姐到底怎么了?”

明月望了望前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道:“前雨,去打点水,清洗清洗,想睡觉了。”

前雨点头,“是。”

月光倾泻,如牛奶浴一般洒在整个闺房。她点了一盏灯,坐在灯下,发起呆来。也许是心神不定,连发呆也找不到聚焦点,眼神随意望去,竟发现那个碎花布料行李。这个行李是前雨拿回来的,估计是看着太破旧便没怎么上心,随手扔在了一边。明月想着总归日后得还回去的,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若是贵重物品,要是被自己弄丢就罪过了。于是欲上前将行李妥善放好,却未料行李并未系紧,一触碰便滑散开来。明月心里一惊,正想重新系上却被包袱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里面一点银子铜板都没有,只有一个玉佩和一些杂物,看那玉佩的材质倒不像是上等材质,但好像在哪里见过……

渐渐的,眼皮子倒是越来越困了,明月也不知道怎么的,糊里糊涂的,就直接睡了过去。

……

四周又是之前的暗沉沉。

明月站在原地,心中莫名的,不自觉的便想起了诗会上遇到的少年。无端的,她倒是有一些欣喜了,只是到底疑惑,怎么自己谁都不梦见,就梦见了那少年?

难道是她……思春了?

明月尚且来不及胡思乱想,眼前突然多出了一阵烟雾。她蹙眉,顺着烟雾看过去,便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一地的白纸黑字以及一座墓碑。

背影模糊,但是那一地的白纸黑字还是看得清楚的,有两个字分外突出:容若。容者,盛大之状。若者,草香之名,甚是美好。随即明月的目光便又留在了一句词上,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而眼前这人却道出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念想……明月心里闪过一丝讶异,却又有几分赞赏。

她越过男子将目光定格在墓碑上,不禁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一位女子能让这人冲破世俗,道出这样的话。

这时正好男子动了动,身子往一旁微侧着,明月也因此得以看清了墓碑上的字。只是墓碑仍被男子挡了大半,明月依稀只能看见一个“月”字。

“月……”明月启唇呢喃着,心里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与期待,这个月会是谁呢?

正暗自寻思着,墓碑前的男子起身了,明月听到动静抬头,想瞧一瞧那人的样貌,却在那人转身之时瞳孔微缩,竟怔愣在了原地。

果真还是他……

那人或许是因为痛失爱人,悲伤过度,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但那容貌分明便是今日见到的那位公子。

白衣依旧,只是眼中再无年少时的风采,眸光暗淡,已是历尽沧桑之态。

明月不知为何瞧着他的失落样子心口竟也一阵一阵的闷痛,这一刻她似乎对那人的悲痛感同身受,眼睛酸痛不已,竟兀然落下了泪。

男子已经转回了身,但似乎瞧不见明月,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跄着从她身边上穿过,朝着浓雾深处走去。

明月想追上去,可双脚怎么也挪不动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渐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了,明月像是突然被解了禁锢,竟是能动了,正想抬脚追上去,大脑却突然陷入混沌,随后便失了知觉。

梦境随之消失,明月也陷入了沉睡。

前雨按照平时明月的作息时间打水往明月闺房走去,一推开门,竟见明月扑在茶几上睡着。而她身上仅仅只穿着里衣?前雨一阵哀叫,惹得明月有些不耐烦皱着眉换到右边继续趴着睡。前雨哪能依?脸盆放下,把床上的被子直接披到明月身上。

突然的重量让明月一沉,她也从浅睡中苏醒过来,抬眼一看是明月,道:“你还真不安宁。”

前雨见明月醒了,一脸委屈,“前雨不是故意的。”

明月也不多说什么,挪动了下腿,一丝疼痛直窜到全身,有些气馁道:“待会你去医馆让大夫再来瞧瞧。”

前雨点了点头,问:“小姐脚怎样?”

“不好。”她直接了当,吩咐前雨伺候梳洗,而后便百无聊赖坐在案板上,书书写写。至于前雨则遵照吩咐去找大夫去了。

休养时节,明月总是试着加快愈合的速度。但时间证明,她无疑是拔苗助长。本是几日的休养,她便花了十日之余才能正常走路。

当重见天光踏出闺房时,明月要做的当然是出门。她笑了笑,召唤,“前雨。”

不一会,明月和前雨收拾好了,这刚一出闺房,恰好碰巧遇见了卢家二小姐,卢青田。卢青田性子很淡,面容清冷,眼神淡漠。她只是随意一睹,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了。

明月笑道,“妹妹,这是去哪?”

卢青田道:“摘点菊花,泡泡茶。”

明月会意,点点头。她这妹妹还真是闲情逸致。不过她这样倒算过得怡然自乐,不失是个好的生活方式。明月轻声叹息,她就做不到,性情不符,志向也不同。

两人默契分道扬镳,各行各的。

诗社离中央大街不远,处在一个长胡同的最前端。虽然明月上个月常来。然而不下半个月光景,感觉诗社翻新了许多。她有些迟疑站在门口,久久不能再踏出步子。

前雨问:“小姐,还进去不?”

明月愣了一愣,点点头便进去。

刚进诗社,便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馥郁清香扑鼻而至。明月嗅了嗅,似乎是茶花的香气。她忍不住心里赞叹,这茶花的香气竟也这么浓,还真是难得可贵。四处望了望,找到了主堂,便走了过去。刚踏进门槛,灵敏的鼻子闻到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那是她常常接触的东西,墨水的墨香。不自觉地她放慢了脚步。前雨也许感到明月的异样。拉拉她的衣袖。明月偏头见她疑惑的表情。她轻轻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明月深吸一口气,利用垂帘隐藏自己的身子,把头向前倾。

阳光懒散地泻在室内,砸在地板上,如碎金般铺满。有这样一个少年聚精会神温柔地一笔一笔教着一位蛾眉曼睩,明眸皓齿的女子写字,那样温柔含笑地看着她,用她从未触及的温熙目光注视着那名少女。

明明是郎情妾意的一幕,但明月总是觉得心底不舒服得很。

明月深吸一口气,大大方方走向他们,脸上挂着春风,嘴角凝聚笑意。

面前两人都有一丝察觉,朝来人望去。

坐在面前的那名少女见到明月,脸一红,连忙挪了挪身子,离了些容若。

容若打量明月,看她脸上的笑意,点头道,“姑娘,别来无恙。”

明月闻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而是低头看了看刚才他们写的字,随即笑笑,“公子这字,形倒是有了,可是神韵还是稍欠一些。”

容若一怔,随即问:“何解?”

明月用手点了点那幅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您是模仿一位女子的书法,元代著名书画家管道升?”

一旁少女瞬间变得惊讶不已,“你……你真厉害。”

而容若也饶有兴趣看着明月,“那么姑娘是否能指教一番?”

明月笑了笑,“简单。”拿起毛峰,在宣纸上用侧峰笔法潇洒绘了个“永”字。看着宣纸上的字,道:“书法第一要,学会基本的笔法。而最能表现的字,就是永字。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划,书法笔画的根基,由练熟此八划后,即可延伸多样笔画,并各得其精神气度。这就是很基础的‘永字八法’。”

容若试着拿起毛峰,也写了个永字。明月瞄了一眼,有些吃惊。竟然模仿得这么像,不仅比划细微,就连神韵也分毫不差。要想练得一手好字耗时耗力,并非一朝一夕能成,足可见面前的人功底不一般。明月在心里感慨了一番,不过倒也不能因此就灭了自个儿的士气。

仔细看看他这个永字,还是有些生硬的。明月清清嗓子道:“如果一个人要把书法学得精髓的话,那么就必须有自己的字,自己的创作。”

容若笑了,“怎讲?”

“你抓抓笔给我看。就是你平时的写字手法。”

他很听话地抓了只笔,做了个姿势,谁也没看他眼底蕴了一抹黠笑。他的手没有呈手掌背圆弧形,所以字会写得很生硬。明月伸出手要矫正他的姿势,谁知,她刚刚触碰覆在他的手背的时候,他微微颤抖了下。

明月也有些慌张,略微平静下心境,道:“执笔时手需注意四个要点,一手指实:意思是手指皆需确实的压在笔管上,稳固的持者。二手心虚:意思是手掌心不须绷的太紧,适度并足以灵活运笔即可。三手背圆:是形容执笔时,手掌背圆弧且上竖的样子。就是我现在帮你矫正的姿势。四手掌竖:意思是将手掌竖起直立,能使手把笔拿直即是。要是掌握这四个要点,应该对你绘字更有帮助。”

容若若有所思地端看了明月一番,随后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卢明月。”明月立正身子,一脸含笑。

“纳兰成德。”容若回应道。

纳兰……那日看的诗集是他的,梦见的也是他,为何未曾见过就能梦到真实的样貌?如若一切都是真的,想必那“容若”二字便是他日后的字吧。随后又摇摇头,只是梦罢了,许是以前也在哪里见过,未在意,不然怎会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诗社偶尔空袭一股浓香,明朗的午后阳光静静洒到窗棂,通过白糊纸,发出淡淡的光。容若静静望着眼前这位皮肤白皙的文雅气质女子,不由得莞尔。

站在一旁的少女嬉笑,“卢姑娘似乎对书法很有研究。”

明月摆手低笑:“姑娘谬赞了, 这不过是明月的一己之见,难登大雅。”

容若专心于抓笔的姿势,一旁的少女推搡他道:“表哥,你瞧你,又钻进去了。”容若这才放下笔,对明月抱歉一笑,“以前汉学老师教导都是从笔画开始,没有仔细教过笔法手势,都是自个照着模仿,一时激动,失礼了。”

“无妨,能找到一番乐趣也是好的。”明月笑了笑,再道:“不过这京城诗社就公子与小姐二人吗?”

“不是,这里共有六人,都是些爱好文学,凑在一起交流的。我看姑娘你颇有风度,不如也参加我们诗社吧?”容若的眼神强烈,着实让明月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家父家教甚严,实在心有余力而力不足。”

容若一下说不上话,一旁少女倒插话,“也不期然,姑娘既然来此,必定是慕名而来。便是不加入,也可交流交流的啊。”

这女子倒有些伶牙俐齿,长得漂亮又知性,下意识的,明月不禁望了下容若,见他目光深邃,含笑对着那名女子道:“也只有表妹你能说。”

少女对容若吐吐舌头,显得倒有几分俏皮。”

当即,少女笑道:“别姑娘不姑娘,我叫冰月。”

冰月?

明月听着少女的名字,瞬间便呆愣住了,那……墓碑上的月,便是这个女子吧。

心中存着这个疑惑,迷迷糊糊的和纳兰与冰月告了别。

明月回到府中后,接连几日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过每日的请安倒是没有落下。

一日,明月早起向卢兴祖请安,忙活他早朝的一些大小琐事,懂事乖巧让自己的父亲心情大好。

于是卢兴祖出门前,对站在旁边默默注视他的明月开口,“明月啊,你要是觉得在家呆得无聊,就出去转转吧。”

明月仅仅保持淑女姿态对她父亲笑笑,并未正面回答。卢兴祖见女儿这般模样,叹口气上马车,前去早朝。明月收敛笑容转身回府,竟见卢青田站在门口对她笑。轻轻淡淡,别有深意。明月回她一个笑,“妹妹怎至此?”

卢青田走过来,扫了眼她自己身边的丫鬟,“买些胭脂水粉顺便拜拜佛,姐姐可去?”

明月道,“也好,我去收拾下。”在明月看来,她这妹妹其实除了淡薄些,其他也是好的,再者甚久没出门,跟妹妹出去,她那厉父也不会怀疑她吧。

片刻,明月便携着前雨出来了。她着一袭月白色绣碎花长裙,身披青色坎肩,走近一看,头上只斜簪一朵半卷云舒淡紫色的荷。

他们先去广源寺拜佛。广源寺是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之一。尤其是法璍大师,他的禅机总令人有种飞升成仙的觉悟。不少满族贵族慕名前来求佛,了悟一些事情。

明月和卢青田在巳时到达广源寺,一般这个时辰来广源寺的都是满族旗人居多。卢家刚入旗不久,还不甚爱穿旗装,此次来他们都是穿平常女儿家的汉服。

她们刚进佛殿后堂,就见一些旗人女子跪在观音面前叩拜求签。明月耳朵一尖,“求佛祖保佑此次选秀能成功。”原来是求这些的。想来选秀将至,这些旗人女子该各个翘首企盼自己能一飞冲天,飞上枝头变凤凰。

卢青田这时道,“姐姐可要求一签?”

明月眄视一眼,笑道,“为何?”

卢青田一面拿起清香,一面随意道:“姐姐不是过把个月也要去选秀吗?”

“妹妹很希望姐姐去?”

卢青田笑,“这不都是例行的规矩吗?去与不去皆不由吾愿。”

明月望着这位妹妹,看她面上云淡风轻无关紧要,她便觉得卢青田别有深意。她从篮子里拿出几柱香,左手掐香右手拿纸,点燃后把纸放在大鼎炉里,虔诚跪在蒲团之上,叩拜三下,插入三柱香,肃立合掌,碎念,“观音菩萨保佑此次选秀,能平安归来。”

她声音不大,却脆声缭绕。卢青田听后,不禁动容。

在佛殿的另一侧正殿,有两位少年正在叩拜佛祖。一名少年正想去旁侧招呼小师傅去通报法璍大师求见,却正好不偏不巧听到这一“天籁”的求佛欲念。他像发现新奇事物似的,回到另一少年身边,嬉笑,“三哥,方才我偷听到一女子的夙愿求拜。”

那少年有些嗔怪注视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少年,“常宁,你还真没人品。”

常宁摆摆手,做出一副与他无关的表情,“是那女子声音太过坚定让人震撼了。”

“怎讲?”他似乎也来了兴趣。

只见常宁表情忽然变得活泼,龇牙咧嘴地模仿,合掌做出求愿的姿态,娘娘腔尖声道,“观音菩萨保佑此次选秀,能平安归来。”

他微微怔了一怔。常宁却笑得更欢了,“三哥,你说这姑娘就这么不待见你?对你有偏见?”

玄烨苦涩一笑。常宁突然叫一声,拉着玄烨望另一侧观音殿走,“得去见见是哪家女子。”玄烨并无反对,他倒也想看看,是哪家女子,愿望竟这般让人哭笑不得。

可当他们来到观音殿时,人去楼空,已经换了新一批的拜佛求愿者。玄烨似乎有些扫兴,但面容却表现极致从容。倒是常宁,嗷嗷大叫可惜可惜。

忽然,当他们走至饮水歇息的过廊时,里面传来一女子声音,如莺声悦耳传来,“其实有些事,退步宽平,清淡悠久就好。”

玄烨忍不住停下脚步,听后不禁笑了起来,好一句“退步宽平,清淡悠久”。要是人人在道路狭窄时退一步,路就宽一些。要是浓艳的滋味短暂,清淡一些,就会延续长一些。把菜根谭里的处事道理与女子之间的斗争联系到一起,还真是别出心裁。

这时常宁叫起,“呀,是那女子的声音。”

这次反而是玄烨先迈起步子往过廊前去,他们一进去,却又扑空,只见中庭的石茶几上撂下了两只茶杯。

常宁从玄烨的身后探出脑袋,眉头当即拧成了一个倒八字,杠上道:“三哥,你在这里等着,我定然要将那女子找出来,带给你瞧瞧。”

说着,常年便直接走向了过廊的拐角处。

玄烨瞧着常宁的身影,无奈的笑了笑,转而便走向了中庭石茶几旁的石凳。

佛寺之中,总是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香气,玄烨的一只手搭在了茶几上,目光在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背对着他的,一只手臂悬着,好似在写着什么东西。玄烨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这般举动不太君子。

下意识的,玄烨准备起身离开。

“小姐好了,我们可以走了。”突然,想起了一个利落的声音。

“就来。”屋内,女子手臂一停,而后开口回应道。

这熟悉的声音让玄烨停下了要离开的举动,他再次看向了屋内,刚好看着那身影绕过了什么东西,然后身子一转,便消失不见。

玄烨站在原地好一会,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那屋子里面。第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女子刚才站着的位置。

那位置的前面是一方书桌,书桌上还有墨迹未干的一副字。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玄烨走近了一些,看清楚了那字,下意识的念了出来,他看着那字,无端有些好奇起了那个女子。

到底是要有什么样子的底气,才敢如此要求,一生一代一双人?

……

明月拜完佛后,便陪妹妹去买胭脂。他们来到寺院山下的集市旁,四下观摩,便找到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明月先行过去,简单扫视一眼,拿起盒中镶白玉,外边绕围成花型的小盒子,她绕有兴趣看了看。小贩热情招待道,“姑娘可真会挑,这是从广源寺的姻缘树上摘取的桃花做成的粉色胭脂,抹了以后,说不定会天赐姻缘呢。”

明月蹙了蹙眉,天赐姻缘?她可不稀罕什么天赐,她认为事在人为还是实际点,便怏怏然放下了胭脂盒。卢青田这时走来,望了望明月刚放下的盒子,忍不住拿起来端详,“这多少钱?”

“九文钱。”小贩笑道。

卢青田便从腰间拿出荷包欲买下,明月连忙制止,“其实我并不喜爱这东西。”

然卢青田却笑,“谁说给姐姐买的?”

明月先是一怔,随后苦涩一笑,“妹妹要是喜欢,当姐姐赠与。”说罢,便自个掏钱买下。卢青田望了望手中的胭脂盒,塞到明月手里,“青田有这样脾气,这东西要是经人手或是本该属于谁的东西,便会很大方的放下。”

明月望着手里的胭脂盒,无奈笑道,“可这是姐姐赠与你的啊。”

卢青田的脸上却淡如白云,“这胭脂更适合姐姐。”

“可惜……我不喜欢。”明月说罢,便把胭脂放回摊上,对小贩道:“这胭脂还是再寻有缘人吧。”说罢便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卢青田呆呆注视着她的背影。那纤瘦的倩影姿态从容,悠然若素。

明月就是这般性子,无论物与人,因为不喜欢,再适合不过也要放手。那么是否因为太喜欢,即使再不适合也不放弃?

也许这一切不是命中注定,而是铸就的因,酿成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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