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斜,霞光漫天。
正是外出务农的乡人回家,准备吃饭休息的时候。
本该如往常一般宁静祥和的平安里,此刻人声沸腾,众多里人围聚在里二门附近,饶有兴趣的围观前方。
“伯君,不要去官府,不要杀吾子!”
瘦弱的妇人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不住地叩首乞求。
回应她的是雄狮般的咆哮。
“逆子不孝,养来做甚!”
“乃公养了他这么多年,今日居然还敢威胁我,这种忤逆的儿子,我真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接着是少年咬牙切齿的吼叫。
“你若再敢打我和母亲,我定让这里血溅五步。”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一片哗然。
“杀,这种逆子不杀还得了!”
“是呀,我要是有这种儿子,怕不是当场气死。”
叱骂声,取笑声此起彼伏。
吴伯脸色涨的通红。
但看着面前儿子年轻强壮的身体,和那双发红的近乎疯狂的眼睛,吴伯自知不是对手,真打起来,恐怕会更加丢脸。
他恶狠狠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县里请求官府将你谒杀,等官府的人到了,看你这逆子是否还能这般嚣张。”
“吴伯,这事情可要三思,不能莽撞。”
“是呀,吴冲你还不快给你父亲赔礼认错,勿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挽回。”
有取笑怂恿的,自然有好心肠劝和的。
邻舍的妇人不停出言相劝。
就连本地的里典、父老也帮忙劝阻,毕竟老父请求官府谒杀亲子这种事可不怎么光彩,传出去丢他们平安里的脸。
“不要劝他,他要杀我,就让他来杀,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走。”
吴冲气汹汹开口。
旁边的妇人已是哭的呼天抢地,说不出话来。
吴伯暴怒道:“好好好,你这逆子就等着去死吧,今天不管谁来都救不了你!”
丢下一句狠话,他拖着陈年老伤腿,转身就要去县里。
就在此时,清朗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
“伯兄!”
吴广拨开人群,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吴叔来了。”
“吴叔,快劝劝你伯兄。”
有好心的妇人呼唤,相比他们这些外人,吴广这个宗族兄弟说的话自然又不同。
吴广点点头,大步向吴伯一家走去。
“阿广,你勿要来劝我,这逆子竟敢当众威胁我,如此不孝,我一定要去官府谒杀了他。”
见到自家兄弟,吴伯脸红脖子粗的叫起来。
吴广暗叹一声,他没想到吴冲父子的矛盾会闹到这个地步。
不孝者,谒杀。
这是秦朝的一个特色。
秦律有云: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
老人控告子女不孝,请求官府判以死刊,官府可以不经过多次调解,直接派人拘捕,勿令逃走。
吴伯若到县中上告儿子不孝,吴冲怕是真的没了。
如果吴冲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孝逆子,这也就算了,但吴广清楚,吴冲之所以当众忤逆老父,除了正处于少年叛逆期外,还有吴伯多次欺辱殴打,甚至盗他东西,伤及其母,这才怒而反抗。
吴冲的本性不坏,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子相残”的惨剧发生。
吴广来的路上已有决断,他几步走到愤怒的吴伯面前,低声道:“伯兄,你想断子绝孙吗?”
此句一出,吴伯愣在当场。
断子绝孙。
这四个字在古代有极强的杀伤力。
就连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沉默下来。
吴广眼见形势暂且控制住,伸手搭住吴伯肩膀,往里推去:“伯兄,此乃吾吴氏家事,先进去再说。”
吴伯依旧愠怒:“不回去,我就算断子绝孙,也不要这个不孝子,我要去县里告官!”
“天色将晚,乡野中多有亡人、盗匪游荡,伯兄此时赶路,不怕遭劫?”吴广淡淡开口。
吴伯嘴角抽了抽,没有做声。
这几年官府徭役连绵,赋税不绝,不少人逃亡在外做了劫道匪徒,官府力不能禁。
前几日隔壁的朝阳里就有几个商贾被人劫杀,不仅财物被抢走,尸体都被砍成了几截。
吴伯刚才暴怒下没想到这事,现在被吴广一提醒,眼见天色渐晚,他还真不敢在夜间行路。
“走吧,咱们先回屋里说,纵使伯兄还想去官府,那也得等到明天吧?”
吴广这次顺利推着兄长往院里走去,只是吴伯嘴里还叫嚷:“这不孝子太气人了,我绝不会宽宥他。”
吴广笑了笑,侧首对吴冲之母道:“丘嫂,别哭了,把冲儿叫进去。”
吴冲之母听到这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应下,拖着吴冲进屋。
见吴广出面,又有母亲哭泣劝慰,吴冲没有反抗,默默跟了进去。
吴广掩上木门,挡住外人的视线。让大嫂将吴冲带到角落劝慰,这才走到吴伯身前,不等其开口,径直问道:“伯兄,如今你年岁已长,又有旧伤在身难以劳作,可想过若愤怒下谒杀冲儿,日后如何生活?”
“若无子嗣,何人为你养老送终?”
“若无子嗣,倘有人欺你、辱你,你该如何应对?”
“若无子嗣,官府连年加租加赋,你又怎么拿的出钱财粮食?”
一番追问,让吴伯哑口无言。
没有无意义的劝解,全是赤裸裸的现实问题。
就像吴广说得,他年岁不小,长子又早死了,以后老了能依靠的只有吴冲这个儿子,如果杀了吴冲,他老了怎么办?
见吴伯默然不语,吴广加码道:“冲儿已经长大,虽未傅籍,但也是身强体壮,是家中的劳力,你日后还得依靠他,否则晚年如何过下去?我知他并非天生忤逆,今日之事乃护母心切,可知冲儿本性是孝顺的,伯兄若是慈爱相待,他一定会孝顺侍奉,伯兄以后也能老有所依啊。”
吴伯脸色变换,最终低首道:“你说的是,今日之事,他虽言语忤逆,但并未真的对我动手。只是……”
说到这里,吴伯眼神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吴广心中明白,笑道:“伯兄的意思我知道,我会让冲儿向你认错的,不过伯兄亦当有所改变才是,起码要多为自己的晚年想想。”
吴伯默默点头。
吴广这才走到另一边的角落,去见吴冲母子。
“叔父。”
吴广看着眼前面带不忿的少年,斥道:“你这小子纵使心中有再多冤屈,我也可以帮你调解,何必闹到这般境地。你可知刚才的事情让你母亲担心死了。如果你真因为这一时的斗气被伯兄请官府谒杀,你让你的母亲如何度日?”
话语直击吴冲软肋,少年原本到了喉头的硬气话又给憋了回去。
吴冲之母掩面哭道:“我已经没了大儿,如果冲儿也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听到这话,吴冲亦忍不住泪流满面,他跪在地上叩首道:“叔父说的是,是我没有虑及母亲,一时冲动了。”
见少年认服,吴广又告诉他自己已经暂时说通了吴伯,以后也会劝解他慈爱的对待吴冲母子,希望吴冲向父亲认错。
这一次吴冲没有反抗,默默跟着吴广走到吴伯身前,跪地叩首道:“父亲,我错了。”
吴伯本不想宽宥,但想到吴广刚才说的那些话,最终哼了一声:“给我在这里跪一夜。”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径直往屋中走去。
“伯君,你原谅冲儿吧,都是我的错。”
丘嫂抹着泪跟了进去。
见到这一幕,吴广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他在来的路上就想过,父子冲突到这种地步,如果和其他人一样劝解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干脆以利益来说服人。
吴广用晚年生活说动吴伯,以母亲来说服吴冲,话语直击他们的软肋,最终调解了这场父子冲突。
至于父子间的情感裂痕是否真的愈合,就只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了。
“事情暂且解决,嫂嫂想来也会放心吧。”
就在吴广松了口气时,跪在地上的吴冲向他望来,含泪问道:“叔父,我听人说父慈子孝才是伦理之道。可父亲不慈,常殴打我和母亲,我如果反抗,就会被冠以不孝的罪名,还会被他上官府谒杀,连心中的冤屈都不能说出来,这样的世道,真的公平吗?”
“这秦法,只要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能随意将我杀戮吗?”
吴广默然。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东西。
不孝者,罪当杀之。
不管是否真的不孝,只要冠上这个罪名,就该去死。
或许千百年后,这片大地都是这样,成为所谓的“文化”。
但在秦之前,却非如此。
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
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道、义远在君、父之上。
父子双方是相向的对等关系,并非绝对的一方压过另一方。
他抬头望向苍穹。
夕阳已落入山中,黑暗爬满天空。
他喃喃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就是大秦啊!”
自秦开始,历代皆是如此。
……
上郡。
这里是秦国北方长城军团的中心,是除南方百越外,天下最大的军队聚集地,可战之兵足有数十万。
天空中有黑色旌旗飘扬,大地上矛戟林立,肃杀之气冲上云霄。
“皇帝诏书。长公子扶苏、将军蒙恬,速速前来接诏。”
有使者快马自东方奔驰入营,并带来了一封皇帝的诏令。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