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阁老昨天刚从万寿山回来,就请了病假,说是中暑呕吐。”
高拱忙于国政,给事中韩楫他们专门负责风闻奏事,消息反倒更加灵通。
“我说他昨天怎么没有来,”高拱点头:“这两日天热,他探查陵位,要走山路,想必吃了不少苦,就让他好好在家休息吧。”
“不止如此,昨个圣上听闻后,还亲自煮了一碗绿豆解暑汤,派人送了过去。这可是国朝从未听闻的殊荣啊……”
“皇上亲自煮汤,赐给叔大?”
高拱不禁吃味,气哼哼道:“他倒是好命,连我都未曾喝过。”
高拱和隆庆相交多年,感情深厚,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当今圣上仁德聪慧,懂得体恤臣下,是我等之福。”高拱遥遥向着乾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酸溜溜的。
“都是玄翁教导有方,当年大行皇帝居潜邸,当今圣上居东宫时,都由玄翁讲读经义。辅佐两朝,我皇明再兴,全赖玄翁之功……”
一通马屁,听得高拱熏熏然,暂时抛却小小不快。
他径直走到会极门前,冲一个小黄门随意道:“除了内阁两个生病的,五府六部的人已经来齐。圣上有什么旨意,就颁吧,别让大家在这里枯等。”
小黄门打量一眼高拱,皮笑肉不笑道:“这次宣旨少不了张阁老,已经派人去请他了。高元辅,咱家心善,劝您还是多等一等,最后再看看这宫里的景色吧。”
“你什么意思?”
高拱听的莫名其妙,心头顿时火冒三丈,什么东西,也敢和自己阴阳怪气?
还没等他发作,便看到了张居正,他在几人的搀扶下,缓步通过宫门,走了过来。
“叔大,身体如何。”
高拱走了几步,表示关切。
“有劳元辅挂念,已经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张居正脸色有点苍白,气息不稳,颌下长须随微风飘动。
“子象已经病卧在床,你可不能再病了,不然内阁里只有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在隆庆因病驾崩之后,高仪也跟着病倒,一直没来内阁理事,高拱都已经习惯了。
“你比我小十几岁呢,身体本该比我好才是。听闻圣上昨天亲自做汤赐与你,不要辜负了圣上的一片心意。
今日正要劝谏圣上锄奸,我们齐心铲除冯保。今日群臣齐聚,公理人心,优势在我!”
张居正嘴角挤出个笑容,勉强应是。
高拱只当他身体还没好,不以为意。
见人已齐整,按序站好。
小黄门这才派人通报,片刻后,冯保等太监走出会极门,在他身旁,则是捧着圣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臻。
见圣旨出,众官齐跪。
高拱看见冯保一脸得意的模样,心中不爽。
无奈圣旨在前,只能随众跪下。
他只待颁布旨意后,直言面圣,规劝皇上赶走冯保!
“张老先生接旨意。”
高拱一愣,看向张居正,自己才是内阁首辅,吏部天官,怎么能让次辅接旨?
张居正没有去看高拱,只是行礼接旨。
王臻捧着圣旨,缓缓宣读: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
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
高拱贬谪辽东,免去冠带,以敬效尤。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篾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辨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
听到一半的时候,高拱就已经呆住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听完了全部旨意,他已经浑身瘫软,没有了力气。
多年的重臣首辅,一朝罢免,连官身都被剥夺。
此事毫无先机,众人皆惊骇莫名,互相对视,脸上都带有几分不敢置信。
皇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乱命,乱命臣可以不受……”高拱喃喃。
“高元辅起来吧……啊不,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冯保笑眯眯的走上前,居高临下的俯视高拱,享受这难得的胜利。
能亲眼看到高拱这副模样,简直比三伏天吃上一碗冰渴水,还要令人舒爽。
高拱怒视冯保,恨声道:“一定是你,是你蛊惑了圣上!我刚劝圣上勤政奋发,驱逐你这等奸佞,振兴国家。没想到转头就遭到了报复,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不要这般难看,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吧。万岁爷还有口谕,要你闭门思过,整理行装,待到除服日,启程离京。”
冯保一个眼神,两个锦衣卫走上前去,摘去高拱头顶乌纱,将他搀扶起来,拖出午门。
“玄翁……”
给事中程文等人,茫然无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他这等言官,攻击力强,但品级不够,完全应对不了当前局势。
哪怕五府六部的尚书寺卿,都在心中感慨自身的无力,涌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
终于打倒大敌,冯保心头畅快,他环视其余重臣,觉得无人是自己敌手。
“我等该上疏圣上,辨明此事,为元辅伸冤!”
韩楫终于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失礼,高声呼喊,“阁老,诸位部堂,此事不能就这样了事。堂堂首辅一言而免,如同儿戏,以后谁还能安心做事?”
程文等人也反应过来,连声支援。
诸大臣心动,开始商议该联合上一道总疏,还是六部各上一道……
冯保不屑,你们就算上一百道奏疏,也没有用!
享受了一阵难得的胜利,冯保再次开口,朗声道:“万岁口谕,着令张居正掌内阁,即刻入文华殿觐见。”
张居正行礼接旨。
见张居正要进去面圣,纷纷拦住他,要他同圣上当面讲述清楚。
张居正咳咳两声,虚弱拱手道:“诸位同僚宽心,我定会将此事禀明圣上,不让元辅受到委屈……”
“有劳阁老……”
众人见张居正病成这样,还要强撑着身体,为高拱伸冤,无不感动。
在两个小黄门的搀扶下,张居正缓步走进会极门。
再一次走向文华殿,此刻他的心境与往日迥然不同。
骤登首辅之位,张居正发现自己的心中,竟然没有多少喜意。
往日自己只是次辅,理政做事,都有高拱顶在前头。
高拱虽然为人霸道了一些,但是两人志趣相投,当他是同行路上的老大哥,而非针锋相对的死敌。
只是高拱的性情太过刚硬,不能容人,接连赶走多名阁臣。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渐渐有了许多分歧,张居正担心下一个被赶走的就是自己。
对比已经年近六十的高拱,他还年轻,才四十多岁,对这个国家,心中存有属于自己的宏伟蓝图,怎会甘心枯等受戮?
更何况,他本无心出手。
只是高拱自己心直口快,落人口舌,行事无状,多次招惹两宫不满,自己还不知道。
对比冯保这个主动推手,他最多是知道前情,冷眼旁观,没有把冯保的阴谋告知高拱。
就算提前告知,以高拱的脾气,说不定还会仗着自己老臣的身份,大闹一场,结果只怕会变得更加糟糕。
如今去掉高拱,终于能按自己的心意,进一步革新变法。
趁着皇帝年幼,尚未亲政,国家就在自己手中。
张居正扭头看了一眼内阁所在的方位,他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了几分。
只是想到昨日冯保写给他的信,张居正暗自警醒,皇帝这等年纪,就能想到权力制衡,要职分派多人,只怕他比其祖更加早慧,不能当成寻常的十岁孩童。
高拱就是疏忽大意,吃亏在这一点上,自己一定要谨记在心!
会极门距离文华殿很近,片刻后,张居正进殿,面圣行礼。
朱翊钧仔细打量张居正,见他一脸病容,吩咐道:“给先生赐座,因父陵寝事,中暑辛苦了。”
张居正没有落座,说到昨日御赐圣上亲自熬煮的绿豆解暑汤一事,再次行礼谢恩:“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不敢不尽忠竭力,以图报恩。今日又承圣上之恩德,感激涕零。”
“朕并非刻薄寡恩之人,有功当赏,有过该罚,以后用心理事就是。”
说到惩罚,张居正道:“禀名圣上,高拱或有小错,多半是无心之失,罚俸即可,今日将他贬谪离京,众臣实在惶恐,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朱翊钧摇头:“高拱贵为首辅,忘了礼数。他行事跋扈,出言轻视朕,使两宫惊惧。朕虽有胸襟能容,但出于孝道,安抚两宫,不得不加以重惩。”
他说这话,是给将来召回高拱,做个铺垫。
张居正没有觉察出来,以为朱翊钧只是在甩锅。
有事别找我,去找李贵妃和陈皇后——这点倒是很符合一些小孩子的心理。
“司天监的人来禀告,说昨晚东北方向有苍白气,如一道白虹,许久未散。朕担心辽东有事,本想让高拱回籍闲住,思及边疆,才让他去辽东。在辽东都司治所,辽阳驿当个驿丞。”
朱翊钧桌案上,正摆着一本《大明一统志》。
这本正统年间编撰的书籍,是明英宗留下的一份正面遗产。
它粗略刻画了大明的山脉河流,较为详细的记述了当地的地理形势,重要城池边防等重要建筑,在弘治时期有所增补。
虽然比不上后世的经纬地图,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极为难得,让朱翊钧对当前的辽东形势,有了一个大体的概念。
桌案一侧,还摆放着些任职辽东的官员档案,地图册籍等。
他现在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太过粗浅,正如饥似渴的学习了解。
“朕之前看他有一道奏疏,说是选材应当三途并举,不要只拘泥于进士,纵是吏员,只要做的好,一样应该升迁。
就按高拱的意思,让他放弃首辅之位,从小吏开始重新做起吧!”
大明灭亡两大关键,一是辽东异族老奴,二是失业驿卒老李。
很显然,历经两百余年,这个驿站体系,存在不小的问题。
朱翊钧对此了解不多,就让高拱亲身体会一下,发现弊病,提前解决。
考虑到高拱年纪不小了,朱翊钧才没狠下心,让他从最最底层的驿卒开始做起。
张居正心思复杂,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被朱翊钧打断。
“高拱之事,已成定论,休要再提。”朱翊钧声音一冷,“朕不想说第二遍。”
张居正顿时停住。
“高拱之事已定,朕同两宫皆委任先生担当首辅。”
朱翊钧吸了口气,问道:所以,朕想问一问,先生将如何治国?
要说真话实话,不要敷衍朕。”
张居正沉默片刻,站起身,缓声道:“臣本想说,如今国家动荡刚停,本该遵守祖宗旧例,不必改动,圣上只需要节用爱民,讲学亲贤,国家自然能好。
但是……臣斗胆直言,如今我皇明,危机四伏,若不大改大动,只怕将来国家有丧亡的危险!”
朱翊钧拍掌赞赏:
“好,朕要的就是直言!
唐太宗时有魏征,千古名臣,美名流传至今。朕希望先生不只是朕的房玄龄,杜如晦,也要做魏征!说真话,做实事。
朕居东宫时,已经听到过一些传闻,心中焦虑不安。
嘉靖庚戌年,俺答劫掠京郊,与两宫有血海深仇!
前两年,朕又听闻,朝廷竟然和这群贼寇和议互市!
朕听说宋时贫弱,才会放下仇恨,对蛮夷卑躬屈膝,没想到我煌煌大明也衰落至此。
正因此,朕私下苦读史书,思索救国革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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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水,明代果汁的意思,《本草纲目》桂心,大解暑毒,同茯苓丸服,同蜜作渴水饮。
张居正《谢召见疏》:本月十九日辰刻,忽闻中使传奉圣旨,宣召臣入。皇上御平台,命臣至宝座前,亲涣玉音云:“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蝴蝶效应,历史开始改变。
苍白气见《明实录》隆庆六年六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