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四·一二事变的情景,华克之禁不住涕泪交流,向王亚樵叙述了当时的情况:共产党领导工人武装起义,占领了上海策应北伐,却引起了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家黑帮巨头的恐慌。黄金荣本是蒋介石在上海青帮混迹时的师父,向他诉说共产党的厉害,还代表英、美、法、日等帝国主义领事请蒋“弹压”,许诺给予军事经济上的大力支持,江浙财阀还拿出300万资金捐赠军费。蒋介石不愿共产党占领上海,还不愿汪精卫压在头上,便跟他们密谋策划。头一天晚上,黄金荣指使手下流氓冒充工人纠察队围攻上海总工会,两方发生枪击冲突的紧急关头,蒋介石派军队出面“调解工人内讧”,缴获了工人纠察队所有枪支,便开始了血腥大屠杀,踏着共产党和工人的血迹占领了上海。与此同时,广州、南宁、南昌许多城市也开展了“清党”屠杀。华克之联络国民党左派反对,还上书武汉的国民政府,宣布开除蒋介石的党籍、撤销北伐军总司令的职务,因此受到悬赏通缉……
“蒋介石被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家收买,背叛了中山先生三大政策,已经成为国民公敌!”华克之激动地说,“王先生,你是万众敬仰的铁血豪侠,可要代表国民声张正义!”
“事变太快,事情太大了,你让我想想,再好好想想!”
这些年来,王亚樵实行铁血锄奸的手段,震慑了上海黑白两道,满脑子想的是劳苦人民不再受欺压,才毅然接受宣抚起兵讨伐军阀。没想到刚刚从洪泽湖九死一生归来,在南京等待蒋总司令接见,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亲眼目睹无数革命志士惨遭杀害,国共合作烟消云散,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因此废除,北伐战争半途而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伤感苦闷。不过,那些蒋介石怎样勾结帝国主义、勾结官僚资本家的弯弯绕,实在是他这个铁血锄奸的豪侠一下子弄不明白的。根据从上海带来的情报,自己的劳工总会在这次事变中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击,这就让他稍稍放心了。他也不愿让华克之失望,更不愿损害了自己这个铁血豪侠在国人心目中的威望,决心寻找机会声张正义。
4月18日,国民政府奠都南京大会如期举行,王亚樵终于提前等待到了一纸出席请柬。请柬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儿子、国民政府的行政院办公室主任孙科派人送来的,让王亚樵以工人代表身份出席大会。
“小兄弟,我能在国民政府奠都大会上发言,一定会在大会上声张正义!”他拍拍华克之的肩膀,带着他和陈成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奠都大会在南京中山公园举行。王亚樵看到,公园四周岗哨林立,严厉盘查每一个人的证件,一律不准携带武器进入,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个蒋介石好高的警惕。到了门口,把关查验的是国民党元老陈立夫,两人向来熟悉,一见面就冲他拱手致意:“哎呀呀!九光兄浴血洪泽湖,今日终于成了正果,可喜可贺呀!”
王亚樵也冲他拱手,淡淡一笑说:“亚樵自知是个粗人,这辈子只知打打杀杀,哪里成得了什么正果,让先生取笑了!”
陈立夫看出华克之和陈成是两个随从,说人员太多随从不能进入,吩咐两人在外面等候。他给王亚樵换上“贵宾证”,领他走进会场,然后低声向他透露:“国民政府奠都南京,内忧外患未平,正是英雄豪杰建功立业之时。以九光兄的才干,已经内定津沪护路司令之职,只要好好跟着蒋先生干,何愁不成正果!”
“嘿嘿!亚樵是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汉子,只怕受不了高官厚禄,倒要让蒋先生失望了!”王亚樵仰仰头,锐利的目光扫视到了前排的蒋介石,一副模样倒也威武,却万万琢磨不出他那威武的外表里面藏着什么心思。
隆重所排场过后,接着便是各方代表慷慨激昂的发言,一个个搜肠刮肚运用最动听的词句,异口同声赞扬蒋总司令继承孙中山先生遗志,是党国当之无愧的领袖,国民政府的最高领导。听了他们的赞扬,蒋介石坦然微笑,很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终于轮到王亚樵代表工人发言了。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拿出跟华克之酝酿的发言稿,瞥了前排的蒋介石一眼,运出丹田之气朗声高呼:
“诸位军政领导,诸位代表先生女士们,在此国民政府奠都大会上,亚樵忝为工人代表,有肺腑之言向诸位陈述:我国民革命军羊城誓师兴兵北伐,兵锋直指,北方军阀吴佩孚土崩瓦解,盘踞东南的孙传芳丢盔弃甲,实在大快人心!以亚樵陋见,今日奠都南京,但大小军阀继续顽抗,尤其是北方军阀并未荡平,并非弹冠相庆高枕无忧之时。北伐乃总理遗愿,总理呕心沥血,容纳共产党人,团结国人共赴北伐大业,故此深得工农拥护,造就北伐军所向无敌,军阀望风披靡的大好局面。亚樵实在不料当局改弦更张,反而清查有功之共产党,却容纳旧式军阀,矛头所向非敌而友,造成数以万计的革命志士、工人学生惨遭杀害,实在是仇者快而亲者痛!亚樵乃一平凡党人,追随总理奔走历有数年,今日借奠都典礼大会之机,披肝沥胆冒言直谏台上的军政领导,以国家民族为重,无忘总理遗愿,保障人权,停止杀戮,团结国人,团结所有革命力量,打倒列强,打倒军阀,将北伐进行到底!”
王亚樵中气充沛,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的话如此尖刻,跟先前那些歌功颂德的言辞彻底相反,那些台下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噤若寒蝉,以致于讲话结束没有一个人敢附和鼓掌,显出旷野一般的死寂。台上的蒋介石如坐针毡,只是不便发作。
孙科也没想到王亚樵如此大胆,低头整理文稿,看到一个身着上尉军装的向蒋介石轻轻耳语。孙科认识此人一张马脸,原是黄浦六期的学生名叫戴笠,毕业后担任蒋介石的侍从副官。他虽然跟戴笠很少打交道,却也听说此人心狠手毒,正在接受蒋介石的密令组织了一个什么“十人团”的特务机构,不由得暗暗替王亚樵捏了一把汗。
“都是学生失职,请校长指示!”戴笠躬身低声请示。
蒋介石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戴笠连忙退下。孙科立刻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匆匆写了几个字,向身边的秘书作了个姿势。
那个秘书很是机灵,转身离开了主席台,打了一个手势招呼孙科的司机。那司机也是个满身长着心眼的伶俐角色,机灵地坐进轿车轻轻发动了。
台上的王亚樵慷慨激昂,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任何细微举动。他觉察出蒋介石身边的那个马脸军官似乎是当年的结拜兄弟戴笠,心里猛地一震,仍然面不改色朗声宣读自己的发言稿。说到最后几句,他情不自禁振臂高呼,然后将稿纸放在台上,不慌不忙离开讲台。他回头看了主席台上的蒋介石一眼,暗自惊叹:此人听到逆耳之言竟然面不改色,似乎有大将风度,只是眼里透出杀气,必是一代枭雄!
王亚樵走下讲台的时候,敏锐地觉察出人群里出现短暂的骚动,几乎所有眼光落满了一身,顿时涌起说不出的痛快淋漓,索性昂首挺胸,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这个铁血豪侠的风采。他自豪地感觉,自己的正义呼声不啻重磅炸弹,一定会比当年刺杀徐国梁轰动得多!
“王先生,请随我来!”
一声低低的招呼,王亚樵感觉出有人向自己招手。定睛一看,立刻看出居然是孙科的司机,不由得大感诧异,闪身钻进了轿车。华克之和陈成身手敏捷,也紧跟着钻进来。
“小人奉孙主任之命,护送王先生离开会场。”那司机口里说话,两手不离方向盘直视前方,脚下的油门轻轻一踩,擦着两边警卫疾驰而出。汽车驶出中山公园,七弯八拐穿过大街小巷,在玄武湖边上停住,司机递给王亚樵一张纸条让他保重,便匆匆回去复命。
华克之赞叹说:“王先生,您刚才的发言实在说得太好了,把天底下正义的呼声全都表达出来了,对蒋介石那帮人是个沉重的打击,堪称讨蒋檄文哪!”
“出了一口恶气而已,不会有什么实效!”王亚樵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孙科的字迹“不合时宜”,仰天大笑说:“不合时宜?我王亚樵满宁愿肚子不合时宜,就是不随波逐流!”
说着,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玄武湖,蓦地又想起在主席台上见到的结拜兄弟戴笠,不由得百感交织,喃喃地说:“当年歃血结拜信誓旦旦,而今大浪淘沙分道扬镳,只怕难免血刃相见的那一天!”
陈成满心想的是王亚樵的安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警惕地环视四周动静,急切地说:“九哥,这里是他们的巢穴不宜久留,兄弟们眼睛望穿了,还是赶紧回上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