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望发又苦苦哀求,倘若霞天得知自己进了赌场,准会伤心难过,还会不准他进房门,千万不要让霞天知道。许盛山不理不睬,正要绕他过去,却见小巷里迎面走出一个身影挡在前面。
“嘻嘻,盛山兄何必动怒?不就是输了几个钱吗?人生在世,就为的吃喝玩乐嘛!”
抬头细看良久,才认出竟然是早年的师弟齐贵荣。转瞬之间,当年英俊潇洒的师弟变得苍老憔悴,瘦削的脸上骨多肉少,如果不是他招呼,真不敢相信会是师弟。
许盛山吃了一惊,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袭上心头:就在他新婚的当天,师弟齐贵荣突然卷起铺盖闹着要离开。他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师弟,请师弟喝了喜酒再走不迟,新娘罗梅姑却将他叫进屋里,让他拿出两百大洋快快将齐贵荣打发走。齐贵荣接过大洋劈面撒进堂屋,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天女散花中仰天狂笑:“许盛山,罗梅姑,你们两口子别得意得太早了,早晚有你们悔断肠子的时候!”
亲戚朋友不知这个师弟为什么在这新婚大喜的时候反目相向,尽力好言劝告无效,眼看着齐贵荣恨恨而去,揣着小心争相庆贺。从那以后,齐贵荣行踪不定,偶然看到他来往于武冈县城和高沙之间,彼此心存芥蒂,许盛山忙于自己的事业,也无心多加打听。想不到,就在自己女婿当众出丑的日子里,他突然像幽灵一般出现在眼前,分明还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不由得暗暗心惊。
“噢,原来是师弟。”许盛山只得强打精神上前招呼,“多年不见,你过得还好?”
齐贵荣目光阴沉上下打量着许盛山,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慢慢换成悲天悯人的语气:“是有多年不见了。岁月无情,转眼都是六十的人,想想这人活在世上,真他娘的没意思!”
许盛山琢磨着他的话,随口说:“既然来到世上,总得有点意思吧。”
“意思?”齐贵荣盯着他,忽然纵声大笑,“多少人费尽心机明争暗斗,好不容易挣下了金山银海,眼看到头来还是落进别人手中,他还‘意思’得起来吗?”
许盛山听出他的话暗含讥讽,也反唇相讥:“这叫‘道不同,不相与谋。’多年不见,师弟居然成了哲人啦!”
齐贵荣倒背过手来,仰起脸看天:“哲人谈不上,多少有点体会罢了。比如你我老哥俩,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学艺,如今一个过得风光体面,另一个却落魄潦倒,你说说,那落魄潦倒的能甘心吗?”
许盛山明白,齐贵荣至今还对自己耿耿于怀,只得陪笑说:“师弟,孔夫子说得好:‘五十而知天命’。你我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还是彼此心平气和,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天命?”齐贵荣两眼如同锥子一般盯着他,突然拍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底还是老天爷最公平,让你发财,让我后继有人,把我们哥俩扯平了!”说着又阴损地地咬咬牙:“盛山兄,有钱还得有人花啊!你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底给谁作功德呢?”
许盛山会不咸不淡地一笑:“不劳师弟操心。给谁作功德都行,反正不会姓齐!”说罢转身而去,反倒把齐贵荣愣住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辞职归田的许盛榜又来到高沙“许家糖号”。见到他,许盛山格外高兴,忙吩咐管家婆灵子准备酒菜好好招待,把他带进书房。
“东家,上次所托之事,老朽已经打听清楚。”不等东家开口,许盛榜就迫不及待开言。
许盛山眼里一亮,亲自给他倒茶,说别叫东家,老兄老弟几十年了,还是叫盛山亲切。许盛榜笑呵呵的,说多年叫惯了改不过口来,再说这是规矩,不能让年轻人听了笑话。许盛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客气,让他把打听的情况告诉自己。
许盛榜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回到老家灌塘,举目四望,但见山坳里一座村落,散落着近百户人家,仍然是往昔半是瓦屋半茅棚的模样。村子正中的青瓦灰墙,是灌塘许家宗祠。经许盛山提议,许氏家族两百多人口贫富不均,不忍穷苦人家子弟都是睁眼瞎,自己没有别的能耐,请先生教书的开销归自己出了,所有许姓子弟,务必让他们喝一点墨水,以免世代文盲。他的倡议得到族中老少拥护,便在宗祠里开办了私塾,响起琅琅读书之声,顽皮孩子渐渐有了出息。许家族人对此十分感激,都夸盛山是个善人,对许盛榜也格外尊重。他不忘东家的嘱托,打听许第一,回答的都是“可惜”……
“大家‘可惜’什么?”许盛山满脸急切,“莫非那孩子……”
“那孩子聪明过人,可惜这两年命不好!”
许盛榜放下茶杯,说许第一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沾东家的光,在私塾读了四年,教书的赵先生对他很是器重,着意向蓼湄学校推荐又读了两年。在乡里人家眼中,也算得上半个秀才了。可惜毕竟家境贫困,尽管喝了墨水,也和别人一样要砍柴换米艰难度日。偏偏心高气傲,夜里就着松明子咿里哇啦读书,白天进山砍棒子柴图个好价钱,竟然向王老五借来十块大洋给老母置办上等棺材。许盛榜听了暗暗纳罕,觉得这孩子志向不凡,便抽空四处闲逛,要见识这个身居下贱心比天高的年轻人。
那天早饭之后,果然在路口碰见许第一。仔细打量,许第一长得面目清秀双眼炯炯,破旧的衣裳系一块粗布汗巾,手拿柴刀肩扛扦担而来。远远见了许盛榜,彬彬有礼招呼过了,便转身往进山的路上走去。村里年长的都叹息,说孝顺归孝顺,眼看就二十的人了,家里锅都揭不开,随便买一副薄皮棺材也就罢了,要借钱买什么上等棺材沤土?不如攒几个钱,娶一个穷苦人家的妹子成家是正经。另一个年轻人说,这叫人各有志,第一这样做,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还说,如今许家在学堂里读过书的多了去,他不愧就叫第一,能写会算的,没准哪一天盛山老爷高兴了,让他去帮忙,不就出息啦?几个年长的也被说笑了,又议论起许盛山来,创下那么大的家业,没能留下一个继承香火,好人没得好报,老天爷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