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莞宁看着铜镜。
铜镜里的十三岁少女也在看着她。
镜中少女,白嫩光滑的皮肤,宛如凝脂般细腻。长而弯的眉毛,好似柳叶纤长秀美。窗外的阳光仿佛都倾泻在这张笔墨难描的容颜上。
神采奕奕,明艳动人。
年轻真好!
顾莞宁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光滑的铜镜,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三十年后自己的模样。
她被亲生母亲以及沈青岚联手逼至绝境,她的祖母含恨而终,她亲眼目睹身边重要亲近的人一一离世,痛不欲生。
即使她后来绝地逢生,成为了庄严肃精明厉害的顾太后,却仍旧是孤独一人。
宫里所有人都敬她怕她。
连唯一的儿子见了她也一脸敬重,颇有怨言,怪她后宫干涉朝政,大权独揽数年。
最终她旧疾发作,缠绵病榻两三年,病故含恨身亡。
现在是元佑二十二年,她是定北侯府的二小姐,不是深居后宫的顾太后了。
当朝的天子是元佑皇帝,短命的太子还好端端地活着,体弱多病的前夫,现在还是大秦朝的太孙……
她重生了!
前世所有的遗憾,都来得及弥补。
顾莞宁深恨自己少时不知世事险恶,没下过苦功练武,没有自保之力。这一世重生而回,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现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真习武。
顾家私下都给女眷们请了女学陈夫子教授武学功夫。上辈子没曾重视过,这辈子至不济,也可以自保。
第二日,顾莞宁刚回来,就听见丫鬟琳琅急匆匆道:“小姐,太夫人找你,好像是夫人说了什么,太夫人不太高兴。”
提起定北侯夫人,顾莞宁满是讥削和冰冷。
定北侯夫人沈梅君……
一切纷扰,都由她而起!
如果不是她做下的荒唐错事,嫡亲的生母,那般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凉薄心狠,一步步将她这个亲生女儿逼入绝境。
琳琅没等来顾莞宁的回应,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试探着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顾莞宁抿了抿唇,扯出一个淡薄的笑意:“没什么,刚才想到一些事,一时失了神。现在就走吧!”
说着,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向外走。
父亲定北侯顾湛在边关战死已有三年。
如今,三年的孝期已经守满了。
算算时间,沈氏也快按捺不住,要有所“举动”了……
沈氏一进正和堂,就迫不及待地当着太夫人的面发作了。
“婆婆,儿媳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莞宁昨日在女学里多留了半个时辰,随着陈夫子练箭,还对陈夫子说,以后每天都是如此。这么大的事,她不和长辈商议就自作主张,实在是肆意妄为。”
“她一日日大了,主意也越来越高。我这个当娘的,是管不住她了。只得厚颜请婆婆多多管教她。不然,儿媳日后实在无颜去地下见她的父亲……”
沈氏先是满脸怒容,说到后来,却哀伤难过起来。
口中句句是慈母之爱,可字字都在指责顾莞宁目无尊长,不听管教。
好精湛的演技!
太夫人听了这番话,反射性地皱眉看了过来,眼中满是不赞成:“宁姐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莞宁看着满头银丝满额皱纹的祖母,鼻子陡然一酸。
她出嫁后不久,祖母就因沈氏暗中下毒病倒了。
她在产房里拼命生下儿子。没等将喜讯送到定北侯府,就惊闻了祖母病逝的噩耗。
撕心裂肺的痛楚,令她痛不欲生。
后来,她亲手除去了沈氏,为祖母报了仇。只是,逝者已逝,世上唯一全心全意疼爱她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还好一切都重来了!
祖母是疼爱自己的,至于沈氏——
顾莞宁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流露出委屈之色:“母亲还没听我解释,就先给我定了罪。祖母也不想听听孙女心里的想法么?”
太夫人一见娇美的孙女委屈的样子,顿时软了心肠,声音也柔缓了下来:“谁给你定罪了。你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受不得半点委屈闲气。你母亲说你几句,你也听不得。这副脾气,将来嫁了人可怎生是好。谁家能容得下这么大脾气的儿媳。”
最后这一句,不知是在说顾莞宁,还是有意无意数落小题大做的沈氏。
沈氏擦拭眼泪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
顾莞宁瞬间破涕为笑:“还是祖母最疼孙女了。孙女以后谁也不嫁,就一直留在祖母身边孝顺祖母。”
“又说傻话了。女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祖母身边多的是伺候的人,少了你这个淘气捣蛋的,祖母还能省点心多活几年。”
太夫人嗔怪地瞪了顾莞宁一眼,眉眼却舒展开来,眼里也有了笑意。
顾莞宁心里有些酸涩,声音略略低了一些:“祖母,孙女说的都是真心话。”
前世那样炽热的爱过恨过,后来心如灰烬,不得已嫁了人,还生了儿子。可她的心里,犹如一潭死水,再也没漾起过半点涟漪。
这一生,她不会再嫁人!
太夫人只以为顾莞宁是出于少女的羞涩不愿多提嫁人之类的话,不由得莞尔一笑:“好好好,都依你。你不想嫁人,以后就一直留在祖母身边好了。”
顾莞宁顺着太夫人的话音道:“这可是祖母亲口答应过的,以后可不能逼着孙女嫁人。”
沈氏暗暗咬牙。
不是在说顾莞宁自作主张习武的事情么?
怎么话题忽然又转到嫁人不嫁人了?
太夫人果然是个偏听偏信又偏心的老糊涂,被顾莞宁几句话就哄得乐呵呵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莞宁,你别左顾言他。更别仗着祖母疼你,就任性肆意为所欲为。”
沈氏放下手中的帕子,语气颇有些严厉:“你老老实实地说清楚,昨天练箭的事,到底是谁怂恿你的?是你身边的丫鬟,还是陈夫子?”
想攀扯她身边的人?
顾莞宁目光一冷,看向沈氏:“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和她们都无关。”
……
那清冷锐利的目光,和定北侯顾湛生前如出一辙。
沈氏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眼前这个明艳夺目高傲的少女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女儿。是她血脉的延续。
就算为了定北侯夫人的身份,她也该表现出身为母亲的疼爱和怜惜。
可是,她真的做不到!
每当看到那张神似顾湛的脸孔,她的心底就会涌起无穷无尽的怨怼和痛苦。
被逼着和心爱的人分离,被逼着嫁给毫无感情的丈夫,还生下了他的孩子。她心中只有愤恨和憎恶,哪里来的怜爱疼惜?
她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喜欢这个女儿。
母女两个的疏远,瞒不过人老成精的太夫人。
顾湛早逝,她留在侯府守寡养育一双儿女。太夫人对她这个儿媳,不便苛求太多。对顾莞宁格外疼惜纵容,也不无怜惜补偿的心思。
顾莞宁对她这个母亲,平日还算顺从,从未像这般顶过嘴。
为什么顾莞宁忽然就变了?
沈氏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又响起顾莞宁冷然的声音:“母亲对我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不要攀扯到我身边的人。”
听听这是什么语气?!
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沈氏隐忍的怒火瞬间升至顶点:“顾莞宁!你怎么敢这般和我说话?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哪本圣贤书教过你,可以这样顶撞自己的母亲?”
沈氏清冷自持,美丽优雅,极少在人前动怒发脾气。
像此时这般怒喝,更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顾莞宁不但没慌乱请罪,反而讥讽地扯了扯唇角:“母亲这么说,我实在愧不敢当。我自问言行举止都无差错,对母亲也没有丝毫不敬之处。”
“倒是母亲,只听闻我练箭一事,连问都没细问,就出言指责于我。还口口声声认定了我身边人在怂恿我。我若是半句都不辩解,只怕母亲现在就要拿下我身边的丫鬟还有陈夫子,一一问罪了吧!”
和沈氏的暴怒正好相反,顾莞宁神色平静漠然,气势却半点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过之:“母亲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沈氏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面对那双冷漠中含着指责的眼眸,沈氏难得的有了一丝心虚。却强撑着不肯表露出来:“你身为侯府嫡女,要学的东西多的是。习武射箭是男子们的事,你一个闺阁少女,学了这些又有何用?”
“母亲此言差矣。”
顾莞宁目光一闪,淡淡说道:“我们顾家以武起家,世代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尚武的风气,是从先祖那一辈就传下来的,早就烙印在每一个顾家子女的血液里。也因此,顾家的女学开设了武艺骑射课。”
“堂兄他们自小就要练武学习兵法,成家有了子嗣后,随时都会被派去边关上战场,以一己之力报效朝廷。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会流血牺牲,顾家的男子从来不会胆怯退缩。”
“身为女儿身,我很遗憾没有这样的机会光耀门庭振兴顾家。”
“我想习武练箭,一来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不让任何人小觑了顾家的女儿。二来,是为了强身健体。哪怕日后长居内宅,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总是好事。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更好地撑下去。”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清楚。我现在多花些时间精力练武,说不定有朝一日就会成为我保命的手段。”
“敢问母亲,我的行为到底有何不妥?”
顾莞宁挺直胸膛,身姿傲然。
全身上下散发出凛然睥睨的气势!
沈氏呼吸一窒,竟没了和顾莞宁对视对峙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