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年，凤仪宫。

我迷离着眼睛看着窗外簌簌而下的大雪，这场雪已经下了三日了。地上，屋檐上，树枝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丫头婆子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出去。我想，这红彤彤的血水倒在满目苍白的雪地里，多刺眼啊！

我的意识已经渐渐地有些模糊，只有腹中的剧痛告诉我，我不能睡，我一定要清醒着，这是我的孩子，不论现在处境有多艰难，我都要把他生下来。

耳边传来谢玉假惺惺地哭声：姐姐！姐姐你一定不能有事！如今苏家都已经去了，可就只剩下你这一条血脉了！可怜苏大人苏夫人死得那么惨，跌落悬崖活生生便虎狼啃食，面目全非，连个全尸都没有。他们那么疼姐姐，必然不希望姐姐如此伤心的！

跌落山谷，被虎狼啃食？好好的告老还乡，怎会无端端地落得此番命运！我猛地睁开眼，吐出一口心头血来！腹部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有细而温热的暖流从我的下身流出。我面色大变，满是惊恐！

我怀胎刚巧八个月上，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这番境况，我的孩子

我开始恼恨自己，明知道谢玉不怀好心，明知道她是故意让我在这个时候知道父母的噩耗来刺激我，我为何还要上当！奈何，那是生父生母，我又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我颤抖着手指着谢玉，却说不出话来。一直陪着我的熙春突然站了起来，冲上前给了谢玉一巴掌，玉贵人！你没看到皇后娘娘正是生产的紧要关头吗？你这是要她的命啊！

谢玉一下子懵了，回过神来愤怒地破口大骂：反了反了！你什么东西，一个丫头也敢不顾尊卑对我动手！来人啦！给我把她拉下去，乱棍打死！

熙春嘭的一声跪了下来，玉贵人，你要奴婢死，奴婢即刻就可以死。但是，奴婢求你，求你看在往日和皇后娘娘的情分上，你放过皇后娘娘吧！皇后娘娘待你可不薄！即便如今苏家不在了。可皇后还是皇后，后宫之主，她肚子里的是皇上的嫡子！皇上即便再狠心，总不能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吧！虎毒不食子啊！

谢玉一脚将熙春踹到地上，死丫头，真是好大的胆子，不仅污蔑我，连皇上都编排上了！还留着你做什么？人都死了吗？还不赶紧拖下去！

不！不谢玉！你敢！我喘息着好容易说出这一句，便再无法开口，可是，凤仪宫早就名存实亡，如今在这宫里的，除了熙春，还有谁会听我的！我张开口，哈哈笑了起来！可是从我喉中出来的却不是笑声，而是哭泣。眼泪顺着我的眼角落了下来！

耳边传来棍杖之声，却不见半点熙春的呼喊，这个傻丫头，临死了也不肯坑一句，不敢叫我听见她的凄惨，不愿再刺激我，从而雪上加霜。可是谢玉杀你不就是为了刺激我吗？杀人就在偏殿，一门之隔，我如何会听不见！

我从来没有此刻痛恨自己，家人因我而亡，熙春为我赴死，我却无能为力。谢玉！我待你情如姐妹，助你脱离谢家的泥沼之中，让你麻雀变作凤凰，你却夺我丈夫，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还有韩昭！我对你一片痴心，说服父母不遗余力助你登上九五尊位，你却阴谋算计我兄长战死沙场！就连已经交出一切权利回老家的父母也不放过！

哈哈哈！我悲凉地似哭似笑地声音在殿中回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韩昭啊韩昭，我怎么会认为你是不同的！怎么会呢

棍杖之声渐渐息了，腹中的痛感也渐渐消失了。

生了！生了！啊！怎么会居然是死胎！小皇子已经薨了！

我轻笑一声，如此也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能不能活下去；至少，我不用担心他要如何面对那个丑恶的父亲；至少，我不用担心他在知道是父亲害死了他的外公外公，舅舅，甚至是母亲之后，要怎么办！

本来还想着稚子无辜，好歹是皇上的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我养在身边也无妨。没想到是个福薄的！既然如此，不如姐姐也是陪他吧！谢玉笑着拿了旁边的枕头捂住我的口鼻！

我想要挣扎，却没有半分力气！抚养我的孩子？谢玉哪来这样的好心！我突然全身发凉，素来产房是肮脏之地，谢玉也是身怀六甲之人，如果会一直呆在我的产房！总不会是只为了刺激我！

不！是她！是她杀了我的皇儿！我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谢玉，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皇上来了！

谢玉慌忙将枕头扔到一边，去了窒息之物，我大口地喘息着，偏头便看到我的好丈夫一身明黄的龙袍站在我的床边。他坐在我的床旁，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梓童！朕一下朝便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你别伤心，孩子我们总还会再有的！

或许是回光返照，我突然有了力气，睁着眼睛直视他，你觉得我们还会再有吗？

韩昭顿了半刻，声调轻了几度，会的！会的！

韩昭！我不是傻子！不要把我当傻子！兄长是文官，你怎会突然毫无预兆地派他去做监军？何况，我大梁和北戎早已息了干戈数年，又怎么会那么凑巧北戎突然来袭，正好袭击的偏偏就是我兄长的营帐？而这么大一队人马直入我军军营，我十万大军竟无一人察觉？

我父母回乡一路走得乃是官道，哪里来的悬崖？何况还带着仆人护院。可偏偏就跌落悬崖，还不得全尸！韩昭啊韩昭，你好狠的心！

韩昭被我戳破了阴谋，身子一僵，定定地看着我，没了言语。我突然有种爽快感，此前为了父母，为了孩子，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如今，兄长死了，父母死了，熙春死了，就连孩子也死了，我还有什么顾忌！

韩昭一声叹息：梓童，你要相信，朕对你的心是真的！你心有沟壑，应该比谁都明白，朕不能做一个傀儡皇帝！

傀儡皇帝？苏家虽然权势颇大，但却是文官，不掌兵权。难道还能谋反吗？再者，自韩昭登基，父亲比谁都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早就万事不管，辞了首辅之位，只在翰林院做一个安安分分的撰书人，再不曾插手朝政。若非怕我在宫中孤立无援，只怕翰林院也不会去，早带着母亲回乡了。是我是我说到底，一切还是为了我！

韩昭不过是心中有鬼，疑病丛生罢了。

你以为没了苏家，我还能活得下去吗？我还能坐得稳皇后这个位子吗？

韩昭面色稍喜，这话听来似乎有转机。自然能！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你！

我按下厌恶地快要吐出来的冲动，对韩昭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那好！你先帮我杀了谢玉！她杀了熙春，杀了我的皇儿，还想要杀我！

韩昭垂下脸，几度启唇，最后还是没有下令。梓童，你想多了。玉儿心地善良，怎么会害人了！你是刺激过度了。何况玉儿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呢！

孩子？谢玉的孩子就是，难道我的孩子就不是吗？看，这就是韩昭！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中已经完全不见了愤怒和怨恨。

昭哥哥，你帮我把头上的金钗摘下来好吗？

我的声音如此柔软，像极了初恋时对他撒娇的语气，韩昭立时应了摘下凤钗交到我手中。

昭哥哥，你还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你当时说美钗配美人，我戴着这只钗子最是好看。我们的缘分自这只金钗开始，那也便自这只金钗结束吧！

韩昭有些不理解我的意思，眼神茫然地看着我！

都说苍天也有眼，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惜，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所以，便让我自己来吧！我对他笑着，手握着金钗，用尽我全身仅有的力气插进了他的脖颈！

韩昭猛然将我推开，手捂着脖子唤太医！我本就已经十分虚弱，韩昭这一推，我胸中激荡，再次吐出一口血来。我含着满口的鲜血看着惊慌失措，又恨意满满地韩昭笑得额外的开心！

韩昭，你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比谁都清楚，这只金钗质地特殊，内有剧毒。若长期佩戴，会慢慢荼毒人的身体。可倘或一旦见血哈哈哈此毒名唤碧落对不对？多好听的名字！你以为我一无所知是吗？你早就没想过要我活！不过是不愿背上忘恩负义之名，想让我无声无息慢慢死去！既然如此，我便用你自己的毒杀了你！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哈哈哈哈

我眼睁睁地看着韩昭嘴角流出黑色的血液，紧接着是鼻子，眼睛，耳朵

看着韩昭倒下，我的笑声渐渐停止，满意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