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天气猛然冷了下来,官道两旁的群山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就在这难得看到人迹的清晨,远处传来踏踏的马蹄声,片刻后,道路拐弯处闪现出一辆急驰奔行的马车。
车厢窗上挂着的帘子被掀起一角,又立刻被拉下去了。
“冷。”
坐在车内,一名大约八、九岁的小女孩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嗓音虽然稚嫩,语气却很是坚定。
只不过,她身上裹着厚实的浅粉夹棉袄裙,领上又是、一圈毛乎乎的披肩,整个人埋在里面圆滚滚的,连粉琢玉雕的小脸都差点看不见,再加上小女孩怀里还抱着手炉,将车厢内融融热气又添了一层暖意,实在看不出半点冷的样子。
仅仅挨着她的另一个小女孩也有这样的想法,她怯生生拉了拉同伴的袖子,唤道:“徵言,雪烟想看看这是到哪里了。”
被唤作“徵言”的女孩冷淡地说:“突然吹风,会生病。至于路途,到了总归会停,不看也罢。”
雪烟不乐意地瘪了瘪嘴,天生水盈盈的眼睛升起雾气。
“雪烟想回家,想爹爹和娘亲。”
徵言别过脸去,扔下一句生硬的回答:“今次出行不知得多少年,若要回家,也得到了地方再说。”
只是她的手却悄悄握住了雪烟略有些冰凉的小手,雪烟抽了抽鼻子,眨着眼笑起来:“徵言是不是也想爹娘了呢?”
“哼!”
这次,小女孩重重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她了。
然而她们同时听到,耳边有人隐隐约约轻笑一声,像是极近,又像是极远,就在两个孩子心里打鼓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等了一会儿,徵言用力抽出被紧紧握住的手,费力地抓起斗篷披上,拉开车厢门跳了下去。
“待在这里别动!”
回头警告了一句,她慢慢朝声音的来处走去。
只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马车已经从官道行驶到荒无人烟的山野,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立了块石碑,年深日久,青苔下透出几个模糊的古体字。
“云梦泽”。
徵言蹲下辨认了半天才猜出来,一下子松了口气,这里应该就是马车要带她们到的地方了。
她和雪烟二人乃是嫡亲的双胞姐妹,出身于中洲瞿朝数一数二的世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们从小便被家族另眼看待,不仅一生出来便搬到极远的别院,还有专属的上百名仆役服侍,衣食住行都比家里的兄弟姐妹高出一大截。
然而十岁生辰刚过,家族突然让她们独自乘坐马车前往万里之外的崑峿,拜入一个叫“云宗”的门派之中。
那马车更是神异,拉车的两匹骏马一踏上驿道便奔如闪电,好几天都没有停下来,坐在车厢里却完全感觉不到半点不稳。
雪烟天真烂漫,只觉得车厢里呆坐着气闷,时常闹着要回家,徵言却从小就聪颖早慧,寻了不少杂书来看,知道中洲求仙问道的风气极盛,崑峿便是传说中的仙人居处,非同寻常,那云宗虽然找不到记载,想来也是好去处。她在家时常被母亲教导要照顾姐妹,做好家族嫡女的本分,如今更是处处看顾着雪烟,生怕一个转眼就弄丢了人。
“瞿朝大旻国宁家后人,宁徵言、宁雪烟前来拜见仙师!”
按照临行前家族的教导,她将这喊话重复了三遍,声音在风中回荡渐渐消弭,却始终没有动静。小女孩喘着气,还想再喊的时候,冷不防被寒气呛着了,捂住嘴咳了起来。
又是一声轻笑,仿佛从天际而来,如箫声笛声一样悦耳悠扬。
“小娃娃的胆量不错。”
突然间,眼前多出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面容如玉,眼眸灿然似星子,头上挽着整整齐齐的发髻,一付羽衣鹤氅的装扮,很是潇洒。
他问道:“你便是宁徵言,宁雪烟为何不见?”
这语气有些严厉,宁徵言有点发懵,但还是努力挺直了小身板,好使自己不显得丢了家族的脸面,回道:“仙师恕罪,雪烟在车上,她身子不好,不能受寒。”
“带她过来。”
如蒙大赦般,宁徵言急忙跌跌撞撞地往马车那里跑去,只是穿得实在太多,远远看去像是个小粉球在地上拼命滚,惹得那男子又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两名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牵着手,走到他面前。
他细细打量过去,只见粉色斗篷的那个孩子,面孔略狭小些,眉目尾梢微微上挑,更显出艳丽张扬的气派来,而鹅黄斗篷的那个容貌就要柔顺得多,鹅蛋脸上秀目杏眼,多了些秀雅沉静,只是两人面目十分相似,同样的雪白肌肤,琼鼻樱唇,同样的美貌并列在前,却是格外地引人注意。
心头估算了一下两人的性子,男子点头道:“既然是宁家的人,那就是我东崑峿云宗的弟子,你们今后唤我清苏师兄就好。”
宁雪烟当即甜甜地叫了声师兄,宁徵言却怔了一下。
清苏见状问道:“你可有什么疑问?”
她迟疑着,不知道自己的疑问会不会触怒对方,但还是放不下心,期期艾艾地问道:“在家时,爹娘说过,宁家但凡有仙骨者,须入云宗,但入门前有诸多考验……”
清苏性情随和,听到这句话,眉目都染上了笑意,只是语气故意作出更为冷厉的样子,道:“这是在质疑我了。”
其实要说起来,的确就是质疑了,宁徵言身子有些瑟缩,但还是硬撑着摇头:“徵言不敢!只是希望仙师解惑。”
“好。”
清苏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觉得这个孩子非要装成大人般沉稳,不依不饶追问的样子十分有趣。他手一挥,顿时空中扬起几道流光,盘旋回来后,停在三人之间现出形体,竟是一柄不过三尺长的玉白直剑,在淡淡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彩晕,精致得让人想捧在手心把玩。
“踏上来我就告诉你。”
宁徵言一咬牙,对准小剑就踩上去,那剑身突然间无风自动,层层暴长,起码大了十几倍,恰好能够让小女孩稳稳地站在上面。
“不怕跌下来么?”
清苏笑微微地看着她问,她坚定地摇头,只是咬着唇,不敢出声,生怕动作大了就会把剑踩坏。
“好极,这便是考验之三。”随着略带取笑的话语,他抱起宁雪烟,姿态闲雅地抬步而上,顿时剑身再涨,宛若一只白玉小舟,颤巍巍地晃了两下后,蓦然划开寒风直冲云霄!
宁徵言惊叫出声,再也顾不上什么家族嫡女规矩的,整个人扑到他跟前抱住。
“马车上施加了符咒,万里之遥数日便到,只是中途一旦停下,便再也不能前行,你们连续七天不曾停留,可见心志坚定,这是考验之一。”
几句话的时间,剑已掠行数千里。
底下苍茫群山间河流纵横,一览无余。
“停于云梦泽畔,须你等自行寻找界碑,到了界碑,才算是到了东崑峿,此为考验之二。”
刹那间,烟霞扑面而来,待漫天赤光消散开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到处都是翻腾的云层,大片大片的汇集成海,云海上又有白雾迷茫,时不时有一簇两簇青峰,点缀在浪涛之间。
飞剑紧挨着云海划过,五彩剑光拖曳在后面,将沿途的云雾激起一阵阵涟漪。
涟漪过处,突然有飞虹几道,出现在青峰之间,然而这和他们的经过没有丝毫关系,仅仅是兀自天生。
不见了人间景致,此处,全然是仙家气象。
宁徵言看得惊心动魄,听得也是惊心动魄,不由忘记了自己还抱着人家的腿,小小声问道:“真的?”
清苏低下头直视着她,笑得有些狡诈。
“假的。”
宁徵言哑然。
反倒是宁雪烟,她被人抱着,倒也不怕生,裹在斗篷里的小脑袋东张西望,开开心心地问:“这里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吗?好漂亮!”
成功作弄了那个总是板着脸,一付小大人模样的小女孩,清苏心情很好,于是给她们一一讲解起来。
这世上最初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海,直到天地开辟,海上才升出了陆地,大大小小总共二十一处,陆地上繁衍出无尽生灵,很久很久以后,终于成为现在的二十一洲,大旻国就坐落在其中最大的中洲之上,而中洲正是寻仙问道之风最盛的一个洲。
仙往何处寻?
在中州问这句话,十个人里会有九个人指向崑峿。
崑峿的由来,起于古仙,而古仙的出现更早于二十一洲。
千万年间,他们的踪迹时有出没在海上洲上,为世间带来许多传说,更有不少古仙将成仙的修行方法赐予世间,成就了仙家门派,中州的仙家门派最多,大多数都聚集在灵气最浓的崑峿,久而久之,崑峿就成了修仙的圣地,在这里修行的人,也都被世间称为仙人,更尊敬一点的称呼,就是仙师。
“其实仙人哪有那么容易做,崑峿里的都是些修行之人,称一声修士、道友,也就够了。”
说到这里,清苏无奈地按了按额头。
两个小女孩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个故事她们从小就知道,但还是第一次听崑峿中的人说来,真相与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么是修仙?”
宁徵言问道,她现在镇定了许多,发现自己还丢脸地抱住人家腿,急忙松手,又不敢独自站在高空疾驰的剑上,就偷偷攥住了清苏的长袍下摆。
清苏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不说破,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
“现在就想要问道,你也太早了点吧。”
宁雪烟懵懵懂懂地问:“问道又是什么呢?”
“啊呀,这个等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听出这是敷衍的话,宁徵言不满地转头看风景,不理会还在逗小孩的清苏了。
他们刚才所到的地方,其实只是崑峿和外界的交接之处,等剑气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后,才逐渐进入到东崑峿来。
崑峿分东西两处,却是因为地势,和门派划分关系不大,东崑峿里的门派多如牛毛,最出名的却是她们即将拜入的云宗。
云宗的名声来源于他们的入世传统,每个弟子都要到世间走一趟,行侠仗义也好,斩妖除魔也好,索性去兼济天下也好,门派统统放手不管,只负责诛杀一些败类,风气十分自由散漫,而云宗的风光也因此格外多姿多彩,就宁徵言看到的,有立在空中的一栋小楼,也有三三两两聚集的浮岛,更有建立在群山上的道观宫阁等,均是各有奇妙,美不胜收。
两个孩子早已是目不暇接,不时发出惊呼,然而在快要飞出云海的时刻,却同时静默下来,张大了眼睛望向远处。
遥遥出现在前方的,竟是大片深碧的阴影,覆盖在云海之上。
飞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一座极其高陡、极其险峻的大山,林木十分茂盛,反而有几分俗世里莽莽山林的味道,但是裸露出来的岩石都特别凝练光洁,仿佛是上好的美玉,有几处还在天光下升起淡淡轻烟。
清苏将飞剑压低,冲那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转而飞得离远了些。
“你们要记得,此山名为云山,乃是我云宗立宗的根本。”
两个小女孩都点了点头,目送云山远去。
然而,宁徵言心里却是掀起了狂暴的波澜。
刚才她看见的,不仅仅是山。
就在云山最高的那处山峰上,有人独自伫立,广袖飞扬,羽衣飘洒,单单是一个负手遥望的姿态,便像是将整座山的气韵都收拢到身边,生机流动,如云之缭绕飘逸,又如山之沉厚磅礴,看久了,竟像是他才是云山,云山反而只是他脚下的小小一粒尘埃罢了。
当她的目光依然追随着投注过去时,那人抬起头,望了过来。
尽管太远了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眸却蘧然如雷霆闪电,光华绽放,霎时间,在她脑海里刻下深深的痕迹。
见不到喜怒哀乐,只有一味的淡漠。
并不是属于人的无情,而是仅仅属于“云山”的一瞥,是万古沧桑中偶然落入世间的瞬间。
宁徵言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腿一软,跌坐在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