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诺村是位于大陆北方，紧邻无尽森林的一个小村庄，隶属于卡内罗王国的国王直辖领地，住在这里的人们主要以放牧为生，耕种少量的田地，偶尔会到毗邻的森林里狩猎。尽管是国王直辖领地，但这里和卡内罗王国的其他地区及领地不同，地处偏远，而且人口不足三百，虽然和临近村庄比起来算大的，但也没有什么特产，所谓的政治和这里的日常几乎完全无关，唯一的存在意义是监视距此三天马匹脚程的国境线，可是最近的一次战争也是上一辈人年幼时、甚至是尚未出生时的事情了。

正因为如此，村民们一直秉持着相安无事的原则，和附近的其他村庄一样，过着和平的生活，甚至连奉为国教的“圣光信仰”在这里都不见得能扎下根来。

那是因为他们早已有了自己的信仰。

以莫利诺村为首的附近一带，长久以来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森林贤者。

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传说了，村庄里的老人们都记得，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家中的大人就时常警告他们，不可以随意闯入森林，不然会被森林贤者处罚。而作为最接近森林的村庄，莫利诺村毫无疑问是这个传说的发源地。

当然，那时候说的处罚不过是些吓小孩子的事情。但是有关森林贤者的事情，却一直都被认为是事实。不管是每次秋季联合狩猎前必定会燃放的火信，还是每年开春时从北方的天空飘然而至的毛毛细雨，都被认为是与森林贤者的交流。

卢卡斯觉得这蠢毙了。

作为国王派来和村长共同管理村庄的骑士卡瓦坎特之子，一直以来都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但他好歹也属于国王威严在当地的代行者的家族，为了避免和村民们发生冲突，他也曾被父亲严厉警告过，不得以圣光信仰为名强迫村民，要尊重当地的习俗，展现出国王的宽容。

因此他才能忍耐着，不在那些手持自家制作的粗劣狩猎工具的村民面前，露出对燃放火信的不屑表情。

天知道他心里已经快爆炸了。

仿佛是呼应着他的心情似的，刚刚点燃的麦秆爆炸般突然窜起猛烈的火舌，眨眼间便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幸好为了火信仪式，周围早已清过场，少数几名负责引火的村民也躲避的快，没有受伤。

但这件事情毫无疑问在大家心里产生了疑惑，甚至有几个老人跟村长和卢卡斯的父亲进言说，今天还是不要去狩猎了的好。

“火信的燃放不顺利，只怕是森林贤者大人在发出警告啊！”

但是冬天已经接近了，再不狩猎，整个冬季都会面临食物匮乏的严苛考验。

卡内罗王国虽然占据了北境大半地区，国土辽阔，但境内多山林，只有偏西南的王都一带地区才能获得不错的收成，交得起税负。像莫利诺村这样位于北境的小村庄，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每年过冬，一定会受到动物南迁的影响，被追随着鹿群或其他草食动物的野兽骚扰和伤害。

所以才会在村长的管理之外，还存在国王派遣的直属骑士任职的守卫官。

虽然对于出身于王都的人来说，被派遣到人迹罕至的北境这种地方，毫无疑问是左迁就对了。

为了缓解动物侵害，同时给漫长的冬季增添储粮而举行的这项历史悠久的秋季联合狩猎，其实就是附近有着同样困扰的村庄，都挑选出强壮的猎手或农户，带着自己家勉强还可以称之为武器的工具，在守卫官率领的国王直属骑士小队的组织和保护下，进入森林展开驱逐性的狩猎。

顺带一提，因为莫利诺村是首当其冲的受害村庄，因此每年都是从这里启程，沿着森林边界一路向东南前进，直到抵达联合狩猎的最后一个村庄为止。

每当那时，据说天空都会飘下洁白的雪花，正式昭告冬天的来临。以此为界，野兽们也会放弃已经变得寒冷的土地，转而向远离人迹的、更温暖的南方迁徙。

今年是身为守卫官，同时也是骑士小队长的父亲第三次带领秋狩，但却是卢卡斯的第一次。入夏的时候，卢卡斯终于满了十二岁，可以参加这一类或许有些“危险”的活动了。为了这一天，卢卡斯自从来到莫利诺村的这三年来，一直都努力练习弓箭，从小练习的近战剑术反而搁置到了一边。

不过，用什么武器都一样，反正他在这一类事情上面没有才能——用父亲的话来说。

卢卡斯忿忿不平地看了一眼双胞胎兄弟斯图尔特，父亲说他比自己有才能，因此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带他参加秋狩了。不过这并非父亲偏心，因为不可辩驳的是，斯图尔特在接触弓箭仅三个月后，就独自猎回了野兔、岩鼠等小体积的猎物。

明明是同一天出生的……

此时站在父亲身边的斯图尔特，正倾听着骑士小队的其他队员，和他们所负责的村庄的村长代理们，对于是否在今天出发进行秋狩的讨论。

虽然看上去一副听从命令的乖宝宝模样，但身为双胞胎的另一个，卢卡斯还是看出来斯图尔特觉得无聊的内心。

看来今天真的很有可能无法启程了。

注意到这一点，但相比起失望，卢卡斯更多的感觉到了愤怒。三年来的努力就因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森林贤者”都化为虚有，他无法接受这种屈辱。

再怎么没才能，好歹也练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能够展示一下，说不去就不去了？！

卢卡斯的自尊心很高，虽然究其来由并不是源自武技方面，而是头脑。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获得了王都贵族教导院的闲座资格，如果不是因为庶出血统，而且不满12岁，且未完成基础教育，依着教导院的老头子导师们对他的照顾和宠爱，早就已经是拥有厅座资格的正式学生了。

不过，血统这一大关，要跨越很难。身为父亲的卡瓦坎特骑士是卡内罗王国第三等级的殿堂骑士，但距离贵族阶级还差一步，母亲虽出身于世代任职王国内务执行官的世袭伯爵家系，却不是正妻的孩子。除非他的外公，当代的普利莫尔迪亚伯爵成为他的监护人，为他冠上贵族姓氏，或者卡瓦坎特骑士再提升一阶等级并获得封赐，否则卢卡斯做梦都别想抬头挺胸的进入王都教导院。

而这一切，也是他在那座华美的学识厅里被辱骂过后，才终于体味到的现实。

已经连累父亲被左迁到这种地方了，居然还要忍受无知贱民的指示，这对自恃为准贵族骑士身份的卢卡斯来说，算是奇耻大辱。

但他毕竟很聪明，明白公开和人数占优的民众作对，是最愚蠢的行为。所以他压下怒火，换了个方式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父亲，如果今天不出发，明天也不能出发的话，我们还赶得上防止后面的村庄受侵害吗？”

这是无可指摘的理由。

正是因为没有哪个村庄能够做到独立抵抗野兽的侵扰，才会联合其他村庄；而且现在，所有村庄的最高战力都在这里了，如果拖延出发，追不上动物南迁的脚步，那些只有老弱妇孺的村庄，不可能抵挡得了豺狼虎豹。

仿佛是想象到了卢卡斯所说的场景发生在了自己家中，好几个来自临近村庄的年轻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一副要英勇就义的表情，瞪向了整个秋狩的领导者，卢卡斯的父亲，卡瓦坎特骑士。

知子莫若父。深刻了解儿子心里那点小算盘，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骑士大人也只好叹了口气，宣布出发。

所谓“森林贤者的警告”就这么随着烧完了的麦秆升起的青烟，被风一吹，消失的无隐无踪。

卢卡斯在心里握拳欢呼胜利，余光瞄到了斯图尔特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感到了被看破内心的尴尬，但同时也对兄弟心生不满。

明明在父亲面前话语权比我高，你却一句话都不说，还一脸得意的笑！能出发了还不过来谢谢我？！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斯图尔特靠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做的不错啊，兄弟。这果然是你的天职。”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很感谢你啊。”

斯图尔特伸手绕过卢卡斯的后背，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的说。

“搬到这里来，每年也就这么一次实战的机会了，不好好争取怎么行。”

卢卡斯白了他一眼，但却没有出言调笑。

因为兄弟的那句话，并不是玩笑。

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了。

斯图尔特最初展现出过人的武技天赋的时候，他们还住在王都，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小，卡瓦坎特骑士还在王宫内廷任职守卫。原本指望双胞胎的另一人也能有同样的才能，但大人们却很遗憾的发现，卢卡斯除了读书认字比一般小孩快一些之外，似乎并不能像他的兄弟一样，对于武器和战斗有触类旁通的直觉。

但是对于以战斗力作为优秀与否的判定标准的骑士阶级来说，认字这种事情，真的只要能写自己的名字，能读懂王廷的委任令就够了。懂得太多容易招来灾难。

事实上也确实招来了灾难。

具体原因，卢卡斯并不清楚，父母和父亲的部下也都三缄其口；他只能从那次在学识厅发生的，让自己尊严尽毁的混乱中听到的只词片语推测：父亲似乎被数名内廷任职的侍卫同僚弹劾，妄图以不名誉的方式获取贵族资格。

说白了就是有人认为，他不满足于有个虽然是庶出，但也继承了贵族血统的妻子，还试图利用自己聪明的儿子获取爵位。

具体方式大概就是在外公普利莫尔迪亚伯爵的面前推荐卢卡斯，然后让卢卡斯通过王都教导院的考核进入王廷任职，从而在外公的提拔下获取爵位。

听起来似乎就算是事实，也无损于他人的利益。但对于骑士来说，名誉就是一切，而名誉莫过于奉献；只有通过对国王陛下的奉献、对王国的奉献而获得的回报，才是骑士应得的报酬，除此之外，任何有索取意味的行为都是旁门左道。

在王廷主持政务的大人物们，虽然一面倒的认为错在父亲这一边，但最终，他们却并没有做出夺取“侮辱”了骑士品格的父亲的性命的判决，也没有剥夺父亲的骑士资格。从仅仅只是被左迁了的结果可以看出，其实王廷和父亲的上司并不相信那份弹劾的内容。但无风不起浪，所以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一家人才会来到北境。

一同前来的还有在这个事件中，站在父亲身边支持他的低阶骑士们，也就是原先父亲在王城护城军任职的时候，带领的那个骑士队中的一部分死党。

也就是说，倒霉的不只自己一家人，还连累了父亲的挚友们。

所以卢卡斯小时候真的认为那是自己读书太出色的错，并对此怀有极强的愧疚。尽管有些迟了，但他还是拿起了一直都不爱碰的武器，开始试着去做那些符合骑士身份的事情。

但他真的没有才能。

住在莫利诺村的这三年来，随着年龄的慢慢增加，也随着和斯图尔特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卢卡斯发现，这个看上去乖巧的兄弟其实有着极大的野心。

王廷对于骑士阶级的划分和贵族的划分是不同的系统；贵族是统治权和财富的象征，骑士是军功和名誉的象征；但是当骑士拥有了功名和声望支持的时候，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授予贵族爵位。

最高等级的骑士是御前骑士，通常是与国王有直系血亲关系的公爵或亲王、王子；

其次是王廷骑士，通常属于领主，封侯，或有战功的将军；

再次是殿堂骑士，这些算骑士阶级中比较常见到的领导者，其中夹杂着没有继承权的庶出贵族，和从平民阶层通过积累战功升上来的人，他们多数在王宫内担任警卫，或是在是国王直属领地的骑士队担任队长，只有少数是其他领地的领主随邑。

最末席是团骑士，和兵骑士。

卡瓦坎特骑士就是一名殿堂骑士。

然而这只是名义上保留的封号而已。相对于莫利诺村的情况来说，卡瓦坎特骑士的工作其实属于低一阶的团骑士，而且从实际情况来说，跟随他来到北境的人，也大都属于兵骑士阶级，人数也相当于一支团骑士统领规格的百骑小队。

卢卡斯直到不久前才了解到，父亲的封号其实有名无实的事实，但斯图尔特似乎早就注意到了，而且他发誓不仅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殿堂骑士，还要更上一层，成为王廷骑士。

这等于是说他要当领主。

一开始卢卡斯觉得这不过是个空想。虽然卡内罗王国有着尚武的风气，想要立军功并不算困难，但战争已经结束了好几十年，卡内罗王国和南方的塞迪斯城邦自那之后一直都往来友好；西边的谷地领和铁壁公国虽说关系不算融洽，但根本来说是彼此几乎不来往，毕竟有着山峦阻隔，真要打起仗来，谁都讨不了好；东方更不用考虑了。林地公国虽说国力并不强盛，但他们熟悉地利，在山林当中作战，卡内罗王国绝对占不到什么优势。

那时候他几乎当场就笑出了声。

但是他之所以没有，与其说他压抑住了，不如说他笑不出来，因为从出生起就联系着两人的力量揪扯着他的心脏，让他强烈的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到不敢笑。

那一刻，他知道兄弟是认真的。

如果武技足够出色，说不定真的会被派往哪个边境当个小领主。然而面对这种可能性极低的想法，卢卡斯也只能对斯图尔特给予言语上的支持。

队伍前列的父亲向着这个方向招手，都明白他在叫谁，因此卢卡斯没有回应，斯图尔特松开了兄弟的肩膀，拍了拍算是告别，然后就一路小跑向着领队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周围也有几个打扮看起来更精练的猎户往同样的方向跑去，看样子是根据任务内容分了小组。

……十有八九自己是跟着斯图尔特了。反正别人也不会愿意带着自己这个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麻烦的角色，毕竟骑士的儿子万一出了什么事，平民也担待不起，而自己又是个新手，且不说那刚刚勉强让父亲点头通过的武技，对森林中的一切都极度陌生的自己，也不可能成为什么助力，不成为拖累就很好了。

即使是在分配任务的时候，向森林开拔的队伍也没有停止前进。卢卡斯颠了一下背上装着干粮、饮水和毡子的兽皮袋，默默地跟着前面的人继续走。

至于斯图尔特回来之后找不找的到他这个问题，他拒绝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