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京都平凉城中,一辆乌篷马车自城西一座大宅侧门驶出,向着城北奔驰而去。时值子时,街上死寂无声,天上也是阴云密布,不见星月,就连平日夜里更夫的打更声,似乎也消失不见,只余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得、得、得”的脆响声,远远传出,然后随着马车一起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马车一路疾驰,来到城北一处高墙院落门前停下。这院落以青石大砖砌成,与附近建筑并不毗连,门口两边分别放着一尊面目狰狞可怖的狴犴石像,呜咽风声传来,整座院落在深沉的夜色里,凝重、威严中透露出一股阴暗、凶戾的气息,正是大魏天牢所在。
车夫停好马车之后,从车上跳了下来,跺了跺已经冻的麻木的双脚,又往手里哈了两口热气,搓了搓手,这才转身去掀开车帘。
车帘打开,先是从车内跳下来一个青衣小厮,然后又由小厮搀着走下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男子下车后,先是四下望了望,显得有些鬼祟。那中年男子见四下无人,便示意小厮上前去敲门。
小厮走上前去,用力拍了半天,直觉的手掌生疼时,门内方才有人骂骂咧咧的回道:
“敲什么敲!赶着给你家老子娘收尸明儿个赶早,别扰大爷我的好梦。”
原来那天牢中大多关的都是朝廷重犯。能让朝廷称之为重犯的,一般来说,自不是寻常人物,多是犯了重罪的朝廷大员,或是做下惊天大案的巨枭。这其中有许多人犯如要处死,或为给死者留下体面,或为保朝廷尊严等等,是不会在法场公开行刑的,多是就直接在这天牢中赐死了事。这些被处死的犯人,待刑部官员勘验备案过后,便会通知其家眷领回安葬。因这平凉城乃是是一国之都,首善之地,死在天牢中的又多是生前有身份地位的人,因此光天白日让家眷拉着尸首招摇过市,引得路人围观指点,总是不好,是以这天牢中向来都是让家眷赶在雄鸡叫过第一遍,天色将亮未亮,街上尚无行人的时候前去收尸的。
那门内应声之人,许是以为有人来领尸,一来时辰不到,三更半夜的,正是寒气深重,被人搅了好梦,出来受冻,是以显得极不耐烦;二来在这天牢中当值,日子久了,多少都会沾上几条人命,虽然多是受命行事,可是那些狱卒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忌讳,是以多半不敢在夜半阴气深重的子时惊动死者身体,总要等到听到第一声鸡啼之后,天将亮的时候,才肯发还人犯尸首。因此门内应声的那人,话就说的极为难听。
那小厮陪着中年文士来此,却不是因为有家眷尸首要领,听到门内之人这番话,登时大怒,正待叱骂,却被站在身后的中年文士低声制止。
那中年文士越过自家小厮,走到门前,对门内之人轻声说道:
“这位差爷,我奉命有要事来办,快些开门让我等进去。”
门内那人听罢,立时心中一凛。他在这天牢当值多年,自然是见过一些世面的。门外之人半夜偷偷摸摸过来,说是奉命办事,只怕是要有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要做。天子脚下,敢做这等事的人,自然不是自己一个小吏能得罪的,这等事,也不是自己能过问的。这天牢中,这等事情从来不断,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含冤受屈而死,世人畏天牢如虎,这也是原因之一。
虽说如此,毕竟是天牢重地,那人倒也不敢随意就放人进来,立时换了语气,客气的问道:
“不知外面这位大人怎生称呼,可有手令、文书之类的凭证让小的过目一番?小的也好先按例记录。”
中年文士笑了笑,并未说出自己身份,只是答道:
“我倒不是什么大人。这里有刑部发下的通行令牌。”
门内那人闻言,并未立刻开门,而是从门上打开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伸手接过那中年文士递过来的令牌,就着手中灯笼仔细看过,发现确是刑部令牌不假,这才连忙命身边两个兵卒将门打开。
门开之后,那狱吏打量了中年文士一番,却发现面生的很,只是他常年呆在这天牢里面,除了刑部、大理寺的那些常来提审犯人的官员,其余的官员大多是连面都不曾见过一次,不识来人,也是正常,是以也没敢多问,客气的行礼问候之后,便又立刻吩咐手下将大门锁好,然后回身引着几人来到司狱厅,亲自给那中年文士看座奉茶。
那中年文士坐马车赶到这里,又在门外寒风中站了半晌,早已浑身冰冷,再进得这空旷破旧的司狱厅中,只觉周围阴气森森,仿佛有阵阵寒气自骨子里透出,沁遍全身,冷丁丁地直欲打颤,于是也就接过热茶啜了几口。热茶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气,顿觉舒服许多,再细品味这茶,竟觉着这茶的香味醇厚高雅,倒是极好地茶,价值定然不菲,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狱吏消受得起的,也不知是那狱吏收受的犯人探监家属的打点,还是干脆从犯人家眷送给犯人的用度里私自扣留的。
那狱吏善能察言观色,见这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面露赞许之色,便趁机说道:
“小人姓张,叫张贵,是这里当值的牢头,不知先生到此有何公干?小人也好前去安排,免得耽误先生行事。”
张贵不知这自称不是大人的中年男子究竟是何身份,又见他一身文士打扮,便只好以“先生”相称。
中年文士并未立刻答话,先是四下看了看,才问道:
“这天牢之中,莫非只有你一人当值么?”
天牢重地,士兵在外面把守,未曾在厅内见到也还罢了,这牢内却断不可能只一人值守。然而几人自从进到这狱厅,除了这牢头,并未见到其他狱吏。
“不不不,除了外围戍卒外,尚有几个狱吏同小人一同当值,只是这地方本就湿寒,入冬以后,天儿又这么冷,弟兄们熬不住,就喝了些酒暖身。原本是没打算多喝的,可那几个混账东西管不住自己那张破嘴,小的有事走开不过盏茶功夫,回来就见他们几个灌多了黄汤睡死过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没奈何,小人只好独自值守了。要不,小人再去喊喊?”
张牢头赔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中年文士自然听得出此人所言不实,若是当真饮了酒,两人离得如此近,又岂能闻不出一丝酒气,心道此人倒是机灵,看出了自己半夜来这里有见不得光的事要办,不让其余人过来,是怕知道的人多了,保不齐有哪个管不住自己嘴巴,漏了出去,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要跟着受牵累。于是便道:
“不必了,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就让他们继续睡他们的吧,我要做的事情,不需要这么多人帮忙。”
“是是是,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带我去见杨业。”
“什么?”张牢头闻言一惊。
提起这杨业,如今在大魏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其人原本是籍籍无名,三年前乡试时崭露头角,一举夺得解元。当时致仕在家养老的大儒苏放一时兴起,就索要了这杨业的卷子来读,看后大加赞赏。苏放在儒林中声望隆重,且生性严肃谨慎,从不妄语,一生也没有夸过几个人,经此一事,杨业立时声名大噪。
等到今年会试,那杨业又高中会元,这次更是引得万人瞩目。待到月余之后的殿试,又被魏帝钦点为状元,成为魏国立国百余年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人。殿试放榜之后,杨业之名,很快就传遍了大魏,正可谓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杨业家世清白,又兼才华横溢,众人皆猜想他就算不立刻飞黄腾达,仕途也自会稳稳当当,熬个十几二十年,捞足了资历,到时也是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当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
起初倒也确如众人所料,在放榜几日后的琼林宴上,魏帝亲自赐婚,给杨业指了大司徒家的千金为妻,足显圣眷正隆。
哪料到不过寥寥月余时间之后,贡院东墙金榜尚在,魏帝盛赞言犹在耳,那杨业就被魏帝下旨投入天牢,成了钦犯,罪名谋逆!
告发之人是杨业一个落第的同乡,言其为前朝废帝之后,对本朝心存怨尤,近年来广结党羽,私交朝臣,妄图复辟,有不臣之心。魏帝得知后大为震惊,派人彻查,从杨业住处搜到大量密信,人证物证俱在。
魏帝震怒,下令刑部严加审讯,务必要将其余党羽查出,一并处决。
就这样,杨业就被打入了天牢。
刑部几个月的审问下来,杨业却至今不肯招认。刑部未能从杨业口中问出其余党羽下落,这案子自然不能结。而杨业之前受大儒追捧,后来又三元及第,赐婚丞相千金,早已名动京城,一朝被冠以谋逆大罪入狱,更是万民关注,他既不招,朝廷也不能不顾世人非议,直接不清不楚地杀了了事。
放是肯定不能放,杀又暂时杀不得,只好一直在这天牢内关着,严加看管,日日提审。
因这杨业之案干系重大,是不准探视的,更别说这样半夜偷偷摸摸的了。因此那张牢头一听来人要见杨业,顿时大吃一惊,一时猜不出那人来意,不敢答应他的要求。
“带我去见杨业!”,中年文士不理会张牢头的惊讶,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这、这,先生您真叫小人为难,上头早就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探视这杨业的,小人委实做不了这个主啊。”
那中年文士见张牢头这般为难模样,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自己身边,对他说道:
“我这还有一样东西,你可要看看?”
张牢头闻言看去,只见那中年文士右手伸进左袖中,从袖里扯出一物来,却并未完全拿出来,只露出一角,拢在袖中。
司狱厅内虽灯光昏暗,但那牢头却看的真切,那中年文士从袖中扯出那截东西是块明黄色锦帛,上绣祥云。虽只窥见一角,牢头却已经知道是何物了,天下间能用这种颜色和图案的布料,只有一样东西,便是圣旨。
中年文士虽然口中问那张牢头是否要看,可却并没有半分将袖中之物交出的意思。张牢头在这天牢中当差二十余年,从一个普通狱卒熬到牢头的地位,积年的老吏了,心思自然玲珑圆滑,心知既然这人起初进门的时候只拿出一块刑部通行令牌报备,那么他手中这份圣旨只怕是见不得光的密旨,且不说眼前这人不愿将此物交给自己细看,就算他肯,自己也万万不敢伸手去接的,一个连官都算不上的小吏,在这京都平凉城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无辜枉死了也不会泛出一个水花,哪里敢去趟这种浑水?
于是张牢头匆匆一瞥之后,便赶忙收回目光,回道:
“不用不用,您请跟小人来。这地儿灯暗,您小心着脚下。”
然后就引着几人离开司狱厅,顺着司狱厅左边的甬道往里走。几人走到甬道尽头,三扇铁门出现在眼前,铁门不大,门上有个只有半尺见方的窗口。张牢头走到最左边那扇门前,对着里面喊道:
“老李开门,是我,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