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末的一天,陕西武功县境内的官道上,几个劲装男子策马飞奔,铁蹄嗒嗒扬起漫天黄尘。
时值隆冬,本应天寒地冻,但不知怎么回事,近几日内阳光普照,天气骤然回暖,竟似有点“小阳春”光景。道旁的灌木荒草下,几点嫩绿萌发,远近天廓下盘旋觅食的鸟儿也比前段日子多得多了。
奔驰一阵后,马速渐缓,骑行在最前头的一个仆役忽然惊呼:
“十四郎,看!蛇!”
那被叫作“十四郎”的骑手,身着利落的翻领胡服,裹幞头带长刀,一看就是以尚武著称的北朝贵族。听到仆役叫喊,他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两条小草蛇在路边蜿蜒爬行,大概是被突然转暖的气候迷惑,以为春天已经到来,提早爬出洞来觅食了。
皱皱眉,他笑骂下人一句:“少见多怪!”一提马缰,继续前行。
转过前面那个山坳,他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唐国公李家在武功县的“别馆”。
这个男人名叫李神符,他的祖父李虎,曾经是北朝八家最有权势的大臣之一,历经北魏、北周、隋几代,李家也成为以武功见长的新贵门阀,并袭封了“唐国公”的爵位。
李神符排行第十四,在同辈兄弟中最小。目前,李家的族长、现任“唐国公”,是他的嫡堂兄,李渊。
李渊是当朝皇后的亲外甥,有了这层关系,加上自身也比较能干,李家的荣华富贵没有衰败的迹象。李渊个性宽厚仁爱,将家族打理得相当和睦,李神符就很是尊敬这位长兄。
几天前,李神符受李渊派遣外出办事。事情一办完,他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李渊夫妇目前暂住的武功别馆,除了为回报结果外,还有一层原因——
李渊的正妻窦夫人,就要生产了。
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渊与夫人成婚十年,只在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男孩——长子李建成。随后,窦夫人与几个侍妾比赛似的,接接连连生下了五个女儿。十年来,夫妇俩膝下就只有建成这一根独苗在风中摇坠……
数百年前汉朝灭亡后,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天灾不断,战火绵延,瘟疫流行,人们的生命短暂而脆弱。另外,象李家这样的军事贵族,常常要举家上阵打仗,子弟阵亡也是常事。只有一个儿子来传承香火,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李渊今年已经三十多岁,心里的忧急焦虑可想而知。几个月前,正妻窦氏夫人再次传出怀孕喜讯时,李家上下都翘首期盼着她能再生个儿子。不料产期临近,李渊却被皇帝转调为陇州刺史——算是小小的升官了。
李渊的姨丈皇帝杨坚御下很严,他既不敢耽搁去上任的时间,也不愿把临产的妻子丢下不管,思前想后,只好备了车轿,带着家眷上路。毕竟车马劳顿对孕妇影响很大,走到武功县境内,窦夫人就出现了产前征兆。好在李家在这里原本就有一幢别馆,李渊夫妇只得暂时住下,等到窦夫人产后再走。
一路想着,李神符等人不觉已纵马驰近李府别馆。这里是一个小市镇,山脚下窄短的黄土路边,十几所木石房屋接幢而立,李府别馆是其中之一。路边一处空地上,摆着几个贩卖果蔬布匹的小摊,行人也多起来,挑担吆喝的贩夫走卒与过路士人军官夹杂间行,挨挨挤挤的煞是热闹。
李神符没心思去顾别的,放缓马速穿过人丛,直接进了李府别馆。
这一套普通的前后两进院落,并不富丽轩敞。后院直接依山而建,庭中几棵大树已有合抱粗,夏季荫凉蔽日,此刻时值隆冬,则是苍虬劲展枝丫朝天。不少仆妇下人在前后院落间进进出出的,神色慌张忙成了一团,竟无人理会刚刚进来的李神符一行。
李神符在花厅里抓住一个下人,略问了几句,得知窦夫人果然正在生产,李渊则与几个清客老友一起候在后院侧室,边下棋边等待消息。
本打算直接去见嫡兄李渊的,李神符一转身,却发现花厅角落里,站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身影。
“大郎?”李神符走过去,疑惑地询问这个九岁的小男孩,“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唐公李渊的嫡长子建成抬起头,圆圆的脸蛋上有几分踌躇表情:
“我……不知道……”
作为家中独子,这孩子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周围人全围着他转。如今,由于窦夫人是半路生产,身边服侍的人本来就不太够,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忙碌着……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被忽略者”,对于李建成来说,这大概是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大郎,你想让你娘给你添个弟弟,是不是?”李神符笑问,轻拍这孩子的肩膀,“这样以后你就能带着他读书写字、跑马练箭,不用成天听一群妹妹哭闹了!”
歪过圆脸想一想,李建成郑重点头:
“对,我想要个弟弟!”
李神符微笑——九岁的未来唐国公,倒还没显出有什么特别聪明之处,但来自父亲的宽厚天性却时时表露,让家族上下都安心不少。毕竟,如果将来的族长是个刻薄主儿,偏房次房的日子就会难过得多了。
后院仿佛起了一阵骚动,隐隐的,有婴儿啼哭声传来。
李神符直起腰望望,揽住李建成肩膀,刚想带他一起去看看,花厅的厚帘子扑啦一声被掀开,一个清脆娇嫩的小女孩声音叫响:
“大哥!大哥!你在哪儿呀!”
“三妹……”李建成刚刚出声应答,哒哒脚步声响,李神符眼前一亮,一个头梳双抓髻、身着鲜红小袄的四五岁女孩一团火似的烧过来,绑在抓髻上的两根缎带也是红的,随着她跑步起伏摇来摇去,煞是逗人。
“大哥!你躲到这儿来干什么呀!快来快来,娘生了个弟弟呢!”一连串炒崩豆似的喊声迸出小嘴后,小姑娘才看到厅中多了一人,“哎?十四叔你来啦——我娘生了个弟弟!”
看着她欢欣雀跃的小模样,李神符忍俊不禁。这是李渊的第三个女儿,也是窦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容貌象母亲,漂亮活泼,很受宠爱,今年五岁,已经开始跟着大哥建成一起读书学骑马了,而她其余四个庶出姐妹没一个有此优待。
目送这兄妹俩手拉着手跑进内院去看新生的弟弟,李神符长吁一口气,只觉身上轻松了不少,拔步向李渊所在的侧室走去。
侧室里也是一片喜气洋洋,陪伴在李渊身边的清客老友们争先向他恭贺道喜,什么天赐石麟、啼试英声、德门生辉、熊梦呈祥……现成的贺辞成堆成谷滚滚而来。三十三岁的唐国公也笑得合不拢嘴,捻着髭下短须欣然受贺。看到李神符进来,只向他点点头,示意办事结果待后再说。
“唐公的长子宽仁端敬,酷肖乃父,必能承袭家业,现今又添一个麟儿,真是双芝竞秀,棠棣联辉呀!”一个文士摇头晃脑,“怪不得我前夜梦见一个金甲神人口宣谕旨,说我等正在侍奉真人,不日定将攀龙附凤,骥尾其上哪!”
这番话立刻惹起一阵鼓掌欢笑,众人纷纷附合,李渊虽口中逊谢“岂敢岂敢”,却掩不住满脸得意。侍立在门边的李神符一面随众大笑,一面想:生子之前梦到神人,这种事虽然“常见”,可通常做这梦的人是孩子的亲生父母。如今我嫡嫂生孩子,梦到神人的却是先生你,这……
只听又一人说:
“苏先生所言不错,唐公新添的这位小公子绝非常人!昨天黄昏,我外出散步,突然看见一片五色祥云笼罩在唐公别馆上面,灿若明霞久之方散,这真是天降祥瑞大吉大利哪!”
房中掌声笑声再起,李神符也禁不住拍手喝彩,因为想起来,昨天这位老兄明明跟自己一起在五里地之外的小酒家里喝酒,半斤浊酿灌下去不省人事,在酒家长凳上从中午一直躺到天黑,最后还是叫下人把他背回家去的。他眼前看见乱舞的金星倒较有可能,看到云彩……难度大了一点。
这还不算完,第三人又高声发言:
“不错,不错,有理,有理!君不见唐公的二郎诞辰越近,天气就越暖和?时值寒冬,而这里天象如此异常,如果不是小公子身怀异能,又该怎么解释?唐公,此子将来必能为君光大门楣哪!”
这一次,李神符忍不住抢先笑了出来——据他所知,此地方圆数里之内人家很多,也有在这几天生孩子的。这么多身怀异能的小孩同时降生,气候天象不反常也不行啊!
见嫡兄李渊望向自己,眼色中带着诧异,李神符灵机一动,连忙充当下一位报祥瑞者:
“四哥(李渊在兄弟中行四),小弟也亲眼看见祥瑞了!就在我回来的路上,两条青龙蜿蜒游动,昂首挺胸,向着我家别馆的方向拜伏不已!真的,跟我一同出门的下人们也都亲眼看见了,都惊讶极了!”
他话音还没落地,众人的赞叹声就快把屋顶都掀翻了。李渊兴奋得满脸通红,象喝醉了酒一样,一边摇手说“你看花眼了、毛头小子不知轻重随口乱说”,一边仰天大笑。
正乱着,忽有一个家僮进来禀报:
“老爷,门外来了一个穷书生,说他会看相,说咱们府上正有喜事,想求见您一面。”
“哦?他竟然已经知道我家有喜事?”李渊兴致正浓,一口答应下来,“这一定是个奇人了,快请进来吧。”
当这位“奇人”在家僮带领下迈进后室时,立在门边的李神符不得已向后连退两步,以避开那一股扑面而来的汗腥酸臭味。
只见他:幞头软脚成丝缕,袍衫圆领尽污渍,袍下横襕七八段,乌靴带洞露脚趾。虽然是士人打扮,落魄模样还不如寻常农夫。房中众人见他这般模样,纷纷掩口偷笑。
毕竟贵人有慧眼,唐公李渊向身边众人送出一道目光,警告他们:不得以衣冠取人!
这穷书生倒也不在乎,大大方方向李渊一拱手,开口便道:
“唐公面相,贵不可言!且贵人当有贵子,不知公膝下……”
“哦,”李渊这半天满心都是喜获次子的欢悦之情,不遐思索脱口而出,“拙荆方才刚刚产下一儿……”
“果然如此!”那书生双掌一拍,“小可方才远远便望见公馆之上霞光万丈瑞气千条,已知唐公家有大喜事。既然如此,能否容我谒见令郎一面?”
李渊稍一犹豫,毕竟已被奉承得飘飘欲仙,得意夸耀之心占了上风,于是点头应允,命人去内室把生下不久的次子抱出来。
这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刚刚被奶妈哄得止住了哭,皮肤呈现娇嫩的粉红色。刚被洗濯过的胎发又黑又亮,眉毛和睫毛也比一般新生儿浓重得多,显得十分俊秀精神。众人一拥而上,围在怀抱婴儿的奶妈身边,争相探头窥看。
“此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书生语出惊人,掷地有声,“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
轰地一声,众人交口称赞这书生果然是风尘异人,游戏人间,慧眼识英,造福无量……李渊也大喜过望,忙唤下人打赏。风尘异人也不推辞,接赏后只淡谢一声,飘然而去。
忙乱了半天,前来道贺的诸人一一辞别,李渊也总算有功夫坐下来喝碗茶水了。这么定下心来一想,年轻的唐国公忽然皱起双眉,招手将堂弟李神符叫到身边,问:
“你看清方才那书生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似乎是东边?”李神符努力回忆,刚才是他代兄送客,看着书生出门的,“他往武功镇上去了……”
“唉,我刚刚得意忘形,虑事不周啊!”李渊叹息,“今天这事,别的也就罢了,那‘二龙之符’‘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济世安民’等说辞,岂是为人臣者能擅用的?主上……唉……你知道……”
李神符默默点头。他当然知道,当今隋帝杨坚,以前朝末代皇帝的外公身份篡位自立后,心怀不安,对朝中大臣、特别是曾经同殿为臣的北朝军功贵族们特别猜忌,动不动就抄家灭族。李渊幸亏有亲姨母独孤皇后护着,平时行事又小心谨慎,“圣眷”尚好,但如果今天这些戏谑言语传进朝廷里,那就是现成的罪名不用罗织了。
“没办法,保家要紧,”李渊一咬牙,下令,“十四弟,你带几个人,去追那书生,追上以后--”
他提起手,凌空虚砍,李神符心领神会,点头出屋。
追踪那书生,倒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毕竟那人形象奇特,李神符一路打听,骑马奔行,很快驰入武功镇里坊街区,按照路人指点,在一家中等宅院前下马。
这宅子是一个当地乡绅的别室,门里门外也有些仆妇进进出出的,面带喜色,跟李家别馆里的情形差不多。李神符自称想要拜会主人,趁下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溜到正房窗外,果然听到那书生熟悉的声音:
“郎君是贵人,必有贵子!这就是小公子啊……果然不出所料,此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十八,必能济世安民!……什么?原来是位小姐啊……哈哈哈,坤顺承天,载物无疆,此后妃象也,令嫒将来是娘娘命……”
李神符发了一阵子呆,悄悄退出宅院门外,打马回府。
“小弟已将追上那书生,可一阵风起,那人眨眼间就不见了,”他一本正经地对堂兄李渊解释,“这是上天降下的神人啊!”
“看来的确如此,”李渊叹息,俯身逗弄襁褓中的次子,“济世安民……也好,至少我想起来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了。”
一丝笑纹在他微髭的唇边荡漾开:
“就叫做李世民吧。”
——几十年后,大唐的史官们在史书上恭恭敬敬地记下这一笔: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名讳世民,是高祖李渊的第二个儿子。他生在武功县的李氏别馆。当时,有两条龙在馆门外游动嬉戏,直戏了三天才离开。有个书生说自己会看相,求见高祖李渊,说:‘您是贵人,而且有贵子。’见到太宗,说:‘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
高祖李渊怕他的话泄露出去,刚想杀了他,忽然找不到这人了,才知道这是天神下凡,所以就采用‘济世安民’的意思,为儿子命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