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个晴朗的上海四月天。
朱贝妮凝眉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觉得是时候从考博的失败中走出来了。
窗外的香樟墨绿的繁叶摇曳在阳光里,楼下的晚樱温柔地缀在叶间,脱了玉兰花的玉兰花树冒出肥厚的嫩叶。
“春光无限好,”朱贝妮暗下决心:“就从这个周末崛起!”
朱贝妮不是胸有成竹的大才女,虽然也走上了考博路,却非同门那样志在必得。“考博”这个选择,并非心仪首选,而是用“排除法”得来的。
要毕业的前一年,得知若去高校只能当辅导员;若要当老师只能去高中、初中。朱贝妮却偏见至深,她认为,要当庸有自由灵魂的老师,只能要么去高校,要么去小学。无奈文学硕士的身份高不成、低也不成,最后只能逼上“考博”一条路。
大部分同学欣欣然踏上了朱贝妮不肯去的两条路,还有同学另辟蹊径考了公务员。至于那些跑进北上广深一线城市去企业的,直接被朱贝妮想成“异类”。她可没想过过朝不保夕的企业动荡生活,一向善于自我剖析的她连原因都不屑于追问。
足足准备了一年的博士考试,没想到,兵败垂成,最后竟然败在英语口语面试上。
捏着笔试第二的成绩单,朱贝妮悲愤中来,深切体会一把无奈感。
“据说没有毕不了业的硕士,没有考不上的博士!”朱贝妮给自己打气,当即决定今天就去一个语言学校报个英语口语班。“不就专业英语嘛,我就不信,冰雪聪慧如我拿不下它!”
想着一年的补习总能应付一场三十分钟的英语口语面试吧。朱贝妮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往小区对面的网吧奔去。一个小时后,朱贝妮左手一只笔,右手一个本子,旋风一样从网吧冲向最近的公交站台。
89路公交到站,路痴在幸运之神的眷顾下,神奇地找到英文培训学校所在的写字楼。只可惜来的时间不巧,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过。老师和同学们进餐去了。
朱贝妮透过门上开的玻璃小窗,眺望了又眺望。
出师不利。
一回头,梦幻般地看到一个人,抱臂正来回打量自己呢。
逆光中只看到那个人颀长身材,因为戴着棒球帽,看不清眉眼,只看到棱角分明的下巴上,一张嘴露出些许笑意。
讥笑?
朱贝妮努力站直。
以为抓到欲行不轨的小偷?
朱贝妮权衡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楼道里光线有些暗,稀释了她的底气。
棒球帽从从容容地走过朱贝妮,手搭把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吱扭”,门开了。朱贝妮趁机探头去望:空无一人。
于是死马当活马医,问那个自顾自往里走的男人:“请问你是这里面的老师吗?”
“嗯。”对方嗯或哼了一声,头也没有回。何其失礼,朱贝妮不觉皱起眉头,于是声音也冷起来:“那个。我想报英语口语培训班。”
“同声翻译?”
“不是。”朱贝妮筹措着表述,“就是普通的,能提升英语表达能力的那种。”
“干什么用呢?”男人随意地坐下,声音也懒懒的。
“考博。”
一直散漫找东西的男人忽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朱贝妮,目光不乏好奇。“你学什么专业?”
“中文。”
朱贝妮原本不想有问必答的。可是那个男人自带魔力,目光犀利中带着温柔,语气淡漠中藏着利诱,使她不觉配合起来。
“一个学中文的考什么博士!”男人噗嗤笑出声,像是遇到极滑稽可笑的事情。
一听他话里尽是嘲讽,朱贝妮恼羞起来,想锋利地反驳挫其嚣张,可一急之下,竟然想不出什么。只急得跺了一下脚,面孔红涨起来。
“哼。”
空气中飘过一声细细的哼,想来是自己发的。
对面的男人意外地又笑起来,眼睛晶晶亮地看着气恼的朱贝妮,停顿一二,慢吞吞开口:“对不起。”
这样不诚心的道歉也算道歉吗?朱贝妮显然不买账,脸上余怒未消。
“交钱给学校很浪费。不如你请我吃饭,我教你。”男人建议道。语气里有散漫,也有调皮的蛛丝马迹。
一时朱贝妮怀疑自己听错了。有这样挖墙脚的老师吗?马上机警地确认道:“你是这里的老师吗?”
“如假包换。海归硕士,留美十年,英语好的没话说。”对方马上解释。这种积极的态度才对嘛。
朱贝妮颇为满意。想点头,依稀又觉得有不妥之处。细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妥。沉默中只听那人自个儿击掌,朗声说:“就这么定了。留一个电话号码给我。写好你快点走吧。午饭时间到了,他们要回来了。”
催促之下,朱贝妮朝对方递过来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
“等我以后联系你。”收回本子,看看上面的姓名和号码,仍旧戴着棒球帽的男人熟练的拿出手机,拨电话号码。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朱贝妮的手机响起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铃声有问题。
“那是我的号码。”对面的男人屏住笑。
他起身,将头上的棒球帽扣在桌面,露出一头浓密的头发。竟然很年轻呢。竟然还是个帅哥呢。竟然笑起来很好看呢。
朱贝妮有些懵。
“快走。他们回来了。”年轻的男老师一步跨出书桌,连推带扶,快步送朱贝妮出办公室。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迎头遇上三五个结伴回办公室的女老师们。
“来报名的吗?”一个甜甜的声音询问朱贝妮。
“额。”不善于临机撒谎的朱贝妮有些慌。
“我朋友。”男老师脚不停步,搭在朱贝妮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推着朱贝妮继续往外走。
“女朋友?我们又不吃人,别急着走嘛!”三五个同伴陡然热情起来,甚至有人伸出手来拉。
“哈哈哈。你们只是不吐骨头。”成功推朱贝妮出办公室门的男老师开心极了。
“啪嗒”关上门。
把朱贝妮关在门外。
走廊仍旧是静静的。朱贝妮站在紧闭的办公室门前,依稀听到里面热闹的说笑。还以为那个暗中挖墙脚的帅哥哥老师会送自己下楼呢,没想到这么干脆利落地把她一个人推出门外。
朱贝妮甩甩头,臆想?还是真实发生?摸出手机,里面真的有一个未接电话。想来是真的发生!
才发一个小呆,走廊就热闹起来。一些下午上课的学生,有孩子模样的,有成人模样的,甚至有中老年人,大家陆陆续续从电梯出来,走过走廊,进了教室。
握着电话,朱贝妮逆流进电梯。
“海归硕士,留美十年,英语好得没话说。”一边看电梯往下走,一边回想那神奇老师的话。朱贝妮一挥手,斩断头脑中混杂的思绪:“管他呢。又不是终身契约。觉得不好再来报班。”
回去的路上,朱贝妮坐在公交车靠车窗的位置。公交沿途五光十色的城市风景在朱贝妮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过。
这高楼大厦,这车水马龙,魔都熙熙攘攘的繁华让她为之入迷。可惜,只是位过客。
因为考博失利,笔试骄人,导师和父母都建议她再考一年。父母甚至建议她全职考,在学校附近租个房,每天去学校复习。
如果时光倒退三年,朱贝妮保准听话。可如今硕士都毕业了,再当米虫,让她情何以堪。思量之下,她决定在上海随便找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复习。
这一年,只需要专业保持,英语口语重点突击,来年还是极有希望的。因为是随便找的工作,所以不必太费心。薪水也不苛求,马马虎虎就好。
其实朱爸爸对这个决定并不满意,在他心中,努力就要尽全力,有尽我所能的毅力,更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一半一半之类的生活,他是看不上的。奈何孩子大了,总不好太擅权专制。只好应允。
如今朱贝妮已经在一家主营办公用品的国内贸易公司上班近一个月了。
这家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算分布在江浙沪的分公司,大大小小有十五个之多。因为“形散”,所以董事长要“聚神”。朱贝妮做的,就是“聚神”的工作——公司企业文化管理。说白了,就是出公司内部刊物。写写文章而已,对朱贝妮来说,完全不是事儿。
为了节约开支,也为了减少在陌生城市的不安全感,朱贝妮住公司宿舍。
这天从语言培训学校回宿舍后,朱贝妮就在想,如何借助老师提升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想来只有“多说多练”这条路。泛泛而聊,有些无从下口。如果每次吃饭聊天的时候能提前确认一个主题,大家就着主题聊天,应该事半功倍吧。朱贝妮思量道。
这样想着,开始着手做准备,顺手将酝酿的英语句子写到纸上。室友兼同事曾媚路过写字台,无意中发现朱贝妮在写英语短文,说:“你在写英语文章?写好之后怎么自我修改呢?”朱贝妮爽朗一笑:“今天我捡到一位英语老师。”
一句话引得好几个室友生出兴趣,尤其那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前台粒粒,非要缠着朱贝妮讲“故事”。
朱贝妮只好把过程回忆了一遍。等她讲完,才发现室友兼同事们个个瞪圆了眼睛,正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朱贝妮弱弱地问。
“问题大了,多了。在学校的就是老师吗?是老师就是好人吗?”
“他要是骗子、流氓、土匪、人贩子怎么办?”
“你傻了吧,这儿可是中国最大的经济城市,鱼目混杂,良莠不齐,藏污纳垢,什么货色的人没有啊!你怎么就敢信任随便认识的一个人?你怎么就轻易把手机号码给别人?你怎么连基本的防范意识都没有呢?”
一连串的反问像手榴弹一样一个接一个丢过来,炸得朱贝妮招架不住。
“我看他不像个坏人。”朱贝妮怯怯地辩。
“坏人脸上上会写我是坏人吗?狼都是披着羊皮才做坏事得手的。”室友们纷纷摇头。
“怎么办?”朱贝妮有些傻眼。
不早不晚,手机不逢时地响起来。低头一看,正是那个此时被群起攻击的人。
接还是不接?接了说什么?朱贝妮陷入犹豫。
“是他吗?”小前台粒粒问。
朱贝妮点头。
“这样吧,你们见面,我们陪你去。”曾媚道。
那些刚才还群起而攻之的室友兼同事们纷纷眼睛亮了,都凑了过来,脸上呈现千奇百怪的笑。
不知怎的,朱贝妮想起不久前听到的对话:“我们又不吃人”、“你们只是不吐骨头”,原来自己身边也有一群闲得无聊、唯恐天下不乱的姐妹们呀。
朱贝妮一时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