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要紧的东西是什么?”
说话的汉子黑色劲装,戴着花纹面具,单手提起椅子上的尸体,轻轻扔到一旁,顺势坐了下来,一边擦拭餐具,一边慢条斯理地道:
“时间!所以我们不要浪费时间,懂了么?”
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商贾,发胖的身子正微微颤抖,神色恐惧,努力点了点头。
商贾的旁边坐着一个女真男子,气度不凡,此刻正一脸铁青,死死盯着这位戴面具的不速之客。
“很好。两位别紧张,你们吃什么呢?”
“好汉想要多少银子,不妨开价,却也不必上来便杀人,你可知你刚才杀的是谁?”女真人道。
这汉子“嗯”了一声,也不抬头,专注地擦着餐具。
突然手臂一抬,一道银光激射而出,直奔那女真男子面门。女真男子还未及反应,头脸便被银光贯穿,瞪大双眼仰倒在地。
商贾呆了一呆,只见那女真男子的额头出现了一个小洞,汩汩地淌出了红白相间的液体,淌过他瞪圆的眼,淌在地上。
“啊!”胖商贾脚下一软,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好汉莫,莫杀我……”
“嘘……这回我们能顺畅沟通了么?”
“能!能!”
“很好,回到上一个问题,你们吃什么呢?”
“炙……炙羊。”
“唔……”黑衣人掀开面具,深嗅一口,割下一块羊排肉,送入口中大嚼。
“皮焦肉嫩,孜然也足。这是……烤胡蒜!不错,胡蒜羊肉,就上一口儿烧刀子,天老爷也羡慕呐。北方苦寒,酒肉粗劣,比不得江南的美酒醇香,食脍精细。然则世事难以兼全,两种酒饭总是没法混着吃的,您说是么?”
商贾慌忙低下头,不敢看那汉子的脸。“是!好汉说的是!”
“本本分分做生意不好么,为什么要结交朝堂上的人呢。细作这种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您说呢?”黑衣汉子继续说道。
“冤枉啊好汉,我知这二人是女真贵族,他们今天只是来看货,又说拿不准,要请两位行家来掌眼,那俩位行家还未到,好汉就先到了……别的小人一概不知啊……”
“你感觉我蠢么?”
“哈?”商贾懵了一下。
“唰!”一道银光闪过,贯入商贾左肩,他惨叫一声伏倒在地。
“你感觉我,蠢吗?”
商贾紧捂肩膀,血顺着指缝流出来,他咝着气,负痛说道:“没……没觉得……”
黑衣汉子叹了口气:“那为什么用骗傻子的话来愚弄我呢?”
商贾强忍疼痛,咬牙说道:“在下所说,句句属实,帮他掌眼的两位先生少顷就到,好汉稍待片刻,便知真假……”
黑衣汉子一乐,嚼着羊肉,用割肉刀冲商贾指了指,道:“怂中带硬。你以为那两个女真高手到了,就得救了?嘿嘿。”
话音刚落,室外又闪进一人,面具服色同黑衣汉子一般,后背却驼得厉害,一言不发,抬手丢出俩个物事,骨碌到了商贾身前。
商贾一看,是两个苍髯老者的人头,梳着女真发式,面皮惨白,脖颈处的断口参差不齐,像被生生扯断一般,血早已流干。
商贾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流出泪来,“好汉明鉴,在下真的,真的只是一个卖古董的……”
黑衣汉子放下割肉刀,擦了擦嘴,忽然笑了。
“滚吧,以后别来北边儿了。”语毕,两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胖子楞了一下,“哇”的一声躺在地上大哭起来,伤口也不觉得疼了,仿佛虚脱了一般。
金国,东京辽阳府,太子河。
天近晌午,大街上熙熙攘攘,热闹繁荣。今天古轩阁门口停了四辆大马车,像是要出远门,罗掌柜的站在大路上看着伙计装车,气色有些萎靡,相识的人跟他搭话,他也显得谈兴寥寥。
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围上来讨钱,有那不老实的拽着罗掌柜的直裰摇晃哀告,罗胖子肉疼似地龇牙咧嘴,勉强掏了一些铜钱撒出去,引得众乞儿一通哄抢。
少倾,手脚麻利的伙计们把车装妥,罗胖子拱手对带头的镖师说道,“陈镖头,此趟劳您多费心了。”
陈镖头叉手回礼:“罗掌柜的你把心揣肚子里,有俺们天地镖局的旗子在,咱们这一路那就是个畅通无阻。”
罗胖子端起一杯酒道:“受累,受累。开拔讨个吉利,镖头还请满饮此杯。”
陈镖头接过酒杯,仰脖喝下,一摆手,示意手下可以开拔了,趟子手抖擞精神,一展旗子,大声喝道:“天地山水,仁义合吾!”一行人马,雄赳赳出城,直投大路而去。
队伍走了约么小半天,来到一处草深林茂之地,引路的趟子手示意有情况,队伍缓缓降下了速度,罗胖子撩起车窗的小帘子,看见路旁的山林里影影绰绰似有人晃动,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陈镖头有意要在雇主面前显些威风,隔着车厢对罗胖子说,“掌柜的你就把心揣肚子里,看俺们的手段。”命趟子手继续喊镖,无需减速。众趟子手喊道:“仁义合吾,天地山水!”
这边喊声未落,林子里遥遥传来回应,“山青水绿,合吾仁义!”这边厢趟子手又喊道:“合~吾!”林子里同样传出“合~吾!”
就在这一声声“合吾”当中,众人大喇喇地穿林而过,走出甚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合吾”。
罗胖子大为惊奇,透过车窗看向陈镖头。陈镖头有些得意地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感受到雇主的目光,转头宽慰道:“这都是道上的好朋友,认得咱家的旗,林子里喊了多少‘合吾’就有多少个人,咱们喊着号子不停脚地过,换了旁人,可没这么容易喽。”
罗胖子恭维道:“受教了,天地镖局,果真名不虚传。”
陈镖头傲然道:“那你看了,局子的名儿,老树的影儿,掌柜您坐稳了,有咱爷们保你,你就把心揣肚子里。”
罗胖子又恭维了几句,便把帘子放下了,心想这陈镖头当真有趣,喜欢让人“把心揣肚子里”。
队伍走得急,当晚错过了宿头,就在山谷里靠着一处小河扎营生火。趟子手们定了守夜的轮值,把大车围成了圈,车顶上挑起灯,众人开始埋火造饭,因为明早还要赶路,吃饱之后,便早早都睡下了。
罗胖子是后半夜的时候被风吹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把毯子裹紧点,哪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努力睁开眼发现眼前是无垠星空和极速倒掠的树影,耳旁风声烈烈,胖子本能地要惊呼,发觉全身除了眼睛,没有听使唤的地方了,这一下可就彻底精神了,心底像翻起了惊涛骇浪一般,感觉自己就是怒海里的小舟,嗯,稍微胖了点的小舟。
不知过了多久,等胖子稳住心神时已被带到了山顶,扔到了悬崖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接着就看到了昨晚那位黑衣人,俯下身来把他里里外外摸了个遍,连裤裆都被仔细查验了一番。
“开!”
随着黑衣人一声低喝,胖子觉得身体又有了知觉,一骨碌坐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扑簌下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要杀便杀,何苦如此折辱于我!”胖子一脸羞怒,梨花带雨地说道。
黑衣人看着眼前这一坨羞愤的肥肉,心里一阵恶寒,“罗掌柜呀罗掌柜,我真要对你产生好奇啦,那么重要的东西,你不放身上,放哪儿呢?”
“尊驾究竟,意欲何为?昨日诬我为细作,今日又来搜在下的身?既然不信在下,何不杀之?”胖子眼泪鼻涕一抹,心一横,质问道。
“杀你?想美了不是,你当不当细作压根儿我也不关心,只不过给你个离开的理由而已,你以为装傻充楞我就拿你没辙了?你说与不说,其实区别不大,把你带回去,让搜魂长老搜上恁么一搜,您猜怎么着,这事儿就成了!”黑衣人道。
胖子眼神下意识一紧,仰头叹道:“天,此人到底在讲甚呐!”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东西先藏好,把信鸽一放,你再弄个大阵仗慢慢撤,是吧?可惜呀,等半湖山的人到这儿,起码得个把月以后了吧?我若是你,直接就招了,为一株破‘长生藤’子,何苦受那剥脑搜魂之苦呢。”
胖子听到“半湖山”后直接闭上了双眼,不再理会黑衣人说什么。黑衣人见状,也不多说,双手结印,施起封术。
“天法·白牢儿!”随着黑衣人的低喝,胖子周身显现出一座正方形的银色光牢,倏忽隐去不见。胖子双目依旧紧闭,额头汗珠密布,仿佛在抗拒什么力量一般。
黑衣人拎起胖子后颈,像提一根草绳一样,毫不费力,正要启程回山,却听到手里传来细微呢喃,黑衣人凑近了一些,试图听清胖子在念叨什么。
耳听得胖子猛然喝道:“山来!”黑衣人心中警兆大起,本能地想暴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被一股沛然巨力轰得倒卷而去,整个人在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深地沟壑。
“轰!”一声巨响震彻山巅,胖子盘坐在烟尘中,一座大山的虚影显现,把银色光牢撑得爆裂,片片散落,此刻胖子缓缓睁开双目,神色安详,跟之前判若两人,哪里还是那个哭哭啼啼的胖掌柜!
远处黑衣人慢慢站起,一身狼狈,嘿然道:“这特么才像话!”
罗胖子也不废话,继续喝道:“山法·鬼来!”说罢向黑衣人爆射而去!在半途中整个人迅速变大,冲到黑衣人身前已化作了一个四丈多高的凶恶山鬼。这山鬼筋肉粗硬,眼若铜铃,携着一股凶煞之气双拳砸向黑衣人,黑衣人极速向左侧一滑,避开了这双石碾大小的拳头,“轰”的一声,尘土飞扬,黑衣人刚才所立之处被砸出了一个深坑。
山鬼一击不中,丝毫不停,巨臂横扫,带着风声扫向黑衣人,黑衣人跃到半空,再一次躲开攻击,却看到山鬼好像早已料到一般,眼前这张丑陋巨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石破!”山鬼喝道,紧接着通身泛起土黄色的光晕,伴着一声怪响,从口中射出一道粗壮的土色冲击波,黑衣人在半空中避无可避,瞬间被淹没于光波之中。
这道土色冲击波持续良久才停下,一里之内,冲击波所过之处山石树木皆被摧毁,花虫鸟兽亦未能幸免。
黑衣人从半空中跌到地面,衣缕残破,浑身血肉模糊,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
山鬼喘息着说道:“足下,当真了得,如此竟未能杀你。”
“杀……我?”黑衣人面具里大量地涌出了血,含混着说道,“咳……这已经是你的绝活儿了吧……死胖子,别硬撑了,你已经,没法力了。”
山鬼不理会他的话,顺手折断一根水缸粗细的巨树,双手举起,奔跑着抡向浑身是血的黑衣人。
黑衣人缓缓站起,斜斜扭扭地迎了上去,不等巨木临身,周身银光一闪,陡然加速,直接冲到了山鬼的脸上,提起拳头砸下去,“蠢人!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黑衣人每砸一拳便吼出一句,山鬼的头向后仰,带动整个身子倒了下去,头上瞬间飚出了鲜血和碎骨,整张脸都被这几拳砸得塌陷下去。
黑衣人骑在山鬼脸上,连咳带喘,山鬼的脸已然不成模样,好几处像喷泉一样喷着血,把黑衣人染成了一个血人。山鬼身体渐渐消解,凭空而散,原地留下了脸被砸烂,奄奄一息的罗胖子。
胖子直直地盯着身上戴着面具的血人,费力地说道:“可否,告知……将死之人……杀我者,何方神圣?”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其实呢……咳……我本不想杀你,无奈你丫的不配合呀,死胖子,让你当个明白鬼,记住了,爷爷来自‘天匡山’,下辈子投胎,来找我报仇,我等着你。但有一点,再遇见不是你的东西,别妄想染指。”
“天匡山……天匡山……”胖子念叨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心想,那是个什么所在呢,观其面具服饰,显是一个精密的组织,不想竟拥有如此高手,甚至听他的意思,他们还有会搜魂禁术的人,这么强大的组织,江湖上竟从未听闻,他们所图,定然甚大,绝不仅仅是那株“长生藤”,好在东西已然转移,能不能寻到就看同门的本事了。
胖子带着恐惧和惊疑,最后一丝生气儿也消失殆尽。
黑衣人拎起胖子尸体,说道:“走吧,趁肌体尚有活性,搜魂儿应该还能有点收获。”在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立在那的,那个驼背的矮瘦黑衣人,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一起消失,只留下一地惊心触目的狼藉战场。
巨大的声响早就惊动了山谷里的镖队,众人清点人数,发现独不见了罗掌柜,守夜的趟子手竟没发觉,这还了得,陈镖头留下趟子手和伙计照看马车,自己领着众镖师来寻罗掌柜。
一行人寻了小半夜未果,陈镖头正在着急,远处有位镖师喊道:“镖头,您快来看,山顶有异常!”
陈镖头一行人打着火把,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山顶,都愣住了,半晌有位镖师说道:“镖头,您看……这是熊瞎子打大虫整的吗?罗掌柜他……他会不会……”
陈镖头一脸凝重,“这得多少熊瞎子和大虫能打成这样啊,看这架势,罗掌柜的可能是凶多吉少了,这趟活儿咱们爷们是彻底把脸丢干净啦!”
其中一个镖师接口道:“罗掌柜的也是,大半夜跑出来谁也没告诉一声,能怪着谁……”
陈镖头怒道:“放你娘的屁!人!货!只要出事,不管庸呼啥,都是走镖的责任!这就是规矩!不讲规矩搁江湖上能站稳当吗?俺今天说的,你这辈子都给俺记住了!”
接话的镖师涨红了脸,嗫喏着不敢再说,陈镖头继续说道:“明早继续出发,罗掌柜虽然失踪,他的伙计和货咱们说什么也要给人家送到地方,不能再出一点差错!完了你们回家复命,俺就不跟你们回来了,这条命,便抵给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