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徒弟在火光中跑远的身影,玄袍男子幽然叹息:“阿娘的心上人,小歌的父亲?这都什么跟什么……”
原以为搬出徒弟的身世,尤其是生母被奸.杀这段往事,定能让他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他受了重伤,且体内有余毒,用武力是不可能强迫徒弟走的。
无法,只能再用一粒吴神医的药丸了。
吴神医交待过,这是一种强力提神的药物,不仅不能治疗他的伤情,而且会加重他体内的毒性。他每吃一次,都能焕发瞬间的武力,过后身体却会加倍虚弱。
因此,这一路上,他轻易不吃这种药丸,除非有险情发生。
无奈地叹息着,他摇摇头,从腰间的锦囊里取出药瓶,将最后一粒药丸倒在手里,看了看,似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仰头吞了下去。
将药瓶放回,锦囊系好,他靠着树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山下红光映出他的脸色,脸上发生了神奇的变幻,惨白发青的脸逐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深深呼吸,然后飞身跃起,冲下山去,如一只迅疾的黑色猎鹰,掠向了红彤彤的火光深处。
野利部的大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火光熊熊,蹄声如雷,金铁交击之声、惨叫呼号之声,如怒涛般一层层汹涌席卷而来。
玄袍男子的身影如疾风闪电,带起一层层凌厉的掌风,在纷乱的骑兵、飞溅的血光和兵器的寒影间穿梭。他看准了一个骑兵,飞身而起,瞬间扭断骑士脖颈,夺过兵器和马匹。
他策马穿梭在营地中,寻找奕六韩的身影,突然迎面跑来的一骑让他浑身振奋,大喊:“徒儿,这里!”
奕六韩看见师父来救他,感动如潮水般涌来,眼中一阵灼热。
“他往那边跑了!”
“左贤王有令,杀了奕六韩有重赏!”
“兄弟们快追啊!”
奕六韩是穆图心腹,这次左贤王叛变,事先收买了穆图侍卫队的十几个武士,却将奕六韩蒙在鼓里。
几十只利箭呼啸着追上来,奕六韩舞起马刀拨挡。
他还未冲到师父身边,前面又转出几十个骑士,奉命来追杀他,迎面一片马刀织起光网罩下来,凛冽的杀气直扑面门。
奕六韩正在舞刀格挡身后的箭雨,根本无暇顾及前面。突然,前方的刀光中有大朵血花绽开,一道玄色身影御马临空而至,漫天刀影下,敌人像被风吹到的麦秆纷纷往两边倒毙。
师父跃马来到他面前,满脸满身鲜血,马刀一指:“往那边走,我断后!”
奕六韩顾不上多想,勒转马头,朝师父指的方向狂奔。
落在后面的师父猛地一惊,他看见徒弟身后绑着一具无头尸体,赤.身.裸.体,脖颈处碗口大的切口露出了血肉筋骨和断裂的血管,已经干涸的脓血凝在颈口,随着马匹颠簸抖动,在火光照耀下,令人毛骨悚然。
这尸身八成便是穆图可汗了。穆图没料到左贤王会叛变,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搂着两个汉女寻欢作乐,直到凌晨才沉沉睡死过去,没想到在睡梦中被砍下了头颅。他万万想不到,左贤王早就睡了他的可贺敦,被他冷落多年的可贺敦。
奕六韩到达时,穆图已经是一具无头尸体,奕六韩杀出一条血路才夺下穆图尸身,用裤带绑在自己身上,往外冲杀。
营中处处是燃烧的帐篷,无数士卒马匹狼奔豕突,惨叫声此起彼伏。
奕六韩带着背后绑着的尸体,挥舞着马刀往营外冲,他不时回头,看见师父紧跟着,才又继续策马狂奔。
朝师父指的方向疾驰,火光和喧嚣越来越远,很快就远离了这片山地,上了大道。
身后马蹄声依然密集,约莫有几十骑紧追不舍,利箭破空之声接连响起,奕六韩和师父都挥舞着马刀不停地格挡。
突然,师父的马匹一声悲嘶,臀部中了一箭,四蹄屈地,倒了下去。师父纵身跃起,刀影罩住自己周身,不让接连而至的箭矢射中。
奕六韩赶紧收紧缰绳,喊道:“师父,快上来。”
师父纵跃几步,飞身上了奕六韩的坐骑,贴身靠着奕六韩背后的裸.尸。这是一个比他高的男子,他的脸正好对着尸体脖颈处断裂的切口,饶是师父这般身经百战的勇士,也觉得有一丝诡异。
来不及多想,师父瞥见马鞍旁有弓箭,连忙挂上马刀,闪电般拈弓搭箭,往后疾射。
箭如流星,矢如闪电,七箭连珠射出,七个追兵应弦而倒。
奕六韩骑的是此番出征穆图赏给他的一匹神骏,名叫“云翼”。三个人的重量压上来,并未让云翼的速度变慢,而且云翼还能一边跑一边躲开破空而至的箭矢。
奕六韩感觉到坐下神骏在躲避箭矢,不禁紧了紧背后的尸身,一边御马狂奔一边低声自语:父汗,保佑我们躲过追兵。
自从与小歌在草原上结合、私订鸳盟以来,他出征期间每次看见穆图,都在心中默默喊他“父汗”。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稀疏,慢慢地,大道拐弯,师父喊了声:“往左。”
奕六韩提马左转,大道渐窄,田亩渐多。东方一线微光,天快亮了。
终于,身后的马蹄声只剩三骑。许久未闻箭矢声,这三骑应该是没箭了,却被左贤王那惊人的赏格诱惑,依然紧追不放。
这厢,奕六韩和师父也没有箭了。
师父压低声音说:“徒儿,我趁他们不备,飞身下马,斩掉他们的马腿,然后你纵马回头冲杀。”
“好!”
师父提刀从马上滚落,几个翻滚,迎着扬尘奔来的三骑,刀光横扫,三匹骏马仰头痛嘶。
马上三个骑手都是左贤王培植的勇士,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在马匹倒下之前,飞身跃下,还未站稳,奕六韩已经策马朝其中一人直冲而来,身子在马背上倾斜,刀光挟着雷霆之势,借着马匹冲力,将立足未稳的敌人砍成了两段。
一道血光如长虹般掠过,奕六韩已经纵马冲向另一个敌人。
另一个敌人见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被玄袍男子缠住,连忙转身飞跑。
奕六韩恨极了左贤王的叛徒,策马疯狂追上去,身后穆图的尸体越发摇晃,似乎在提醒奕六韩为他报仇。
逃跑的那人不停回头,眼看要被追上,他越过道旁田埂,往崎岖的山路跑。
奕六韩跳下马,解下背后的尸身,提刀追了上去。
奔跑中的敌人知道自己跑不过,迅速俯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回身摆好架势。
奕六韩脚下加力,如疾风闪电般快速奔跑,挥刀直冲过去。
敌人舞着匕首准备架住这一刀,却觉烈风扑面,几乎不能呼吸,眼前一花,奕六韩早已变招,一刀狠狠扎进敌人胸腹间,之后迅速抽出,在空中带起绚丽的血雨。
奕六韩顾不上擦拭一脸鲜血,回身朝师父那边张望。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师父和他的对手都倒在地上,朝阳初升,远远地照着两具一动不动的身影。
奕六韩大骇,喊着:“师父——”,狂奔过去。
他一脚踢开师父旁边的尸体,跪倒下来,伸手一探,顿时松了一口气:师父还有鼻息,只是眼目紧闭,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看上去似乎是毒伤发作了。
奕六韩的养母缇娜是药奴,他从小耳濡目染,略通一些岐黄之术。
他先折回去将穆图的尸身背过来,绑在云翼背上。然后抱起师父,牵着云翼,迎着朝阳,往村子里走去。
这是一片荒村,数年前曾被草原五部轮番洗劫,早已田野荒芜、人去室空,偶尔一阵风过,露出野草下的白骨。
秋日清晨明媚的阳光落在这里,竟也变得荒凉。四下万籁俱寂,只有乌鸦在枯瑟的树枝上不时尖利地叫一声。
奕六韩一路留意道边野草,只要觉得符合记忆中疗伤的药草,就拔下来,装进马匹旁的囊袋里。
他不时低头听一听师父的呼吸,看一看师父的脸色。
这时,师父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奕六韩惊喜地叫:“师父——”耳朵贴上去,听师父说什么。
“第三间……”
奕六韩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第三间茅屋……”
奕六韩这才抬起头来,数过去,第三间茅屋映入眼帘。
奕六韩突然想起来,刚才经过大道分岔处时,师父说了一声:“左转”,看来师父是有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的。
奕六韩低头看师父,师父似乎又睡过去了,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青,隐隐有些发黑了。
奕六韩心中剧痛,赶紧牵马向第三间茅屋走去。
茅屋前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竟然打扫得干干净净。
茅屋的破窗后面,隐隐有人影。
“你的亲生父亲在等你。”
奕六韩蓦地想起这句话,心脏狂跳起来。
云翼突然打了个响鼻,这声响似乎惊动了窗后的人影。
门开了,有人走出来。
是一个女孩。
一个单薄瘦弱、眼神孤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