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若天上水,我如屋下井。
无因同波流,但求形与影。
二十年后的人间。
荥阳地界。
青冥谷间,春意盎然,微风卷起几片芳菲,不着意流连忘返。翠柳梢头黄莺依旧,声声似似婉转旖旎。桃红一片大好,正似娇媚的美人顾盼生辉。
“剪涤……”
浑浊的呼吸伴着灼热的爱意,端逢坐在六角亭下,怀中揽着娇妻,时而绵绵爱语,缱绻缠绵。
剪涤两颊绯红,蜷着身子贴紧他,娇道:“夫君也真是,大庭广众的,叫旁人看着多不好。”
“这有何不妥,反该让谷里诸人都好好学学。”
“夫君……”剪涤的口气几分无奈,瞳中醉色依然。
端逢忽问:“自从嫁了我,剪涤可有后悔?”
剪涤稍怔,正起身子,如水的双眸看向他,“夫君何出此言,二十年前是夫君在湘楚之地的竹林里,将濒死的我救回青冥谷,否则我活不到今天,现在我又得到夫君宠爱,已是三生有幸。”
“可是,你尚未有三十,我却已到不惑之龄。”
“那又怎样……这与年龄无关。”
剪涤嘟了嘴,那样子更有一番韵味,看得端逢的心薰薰然,不由就道:“自打风儿他娘去世,我终日郁郁寡欢,若不是你,我不知还要消沉多久。”
善解人意的剪涤勾起唇角,再次投入到他怀中,嘤道:“先夫人温良贤淑,只可惜天不赐怜走得太早,但妾身愿意接替先夫人,一心一意服侍夫君。”
“剪涤……”端逢心潮翻涌,就要低头吻她,却被一声“爹!”给制住了。
下一刻就见一位青年从层层红碧中穿出,腕上系着蓝色的宝镯。衣服青灰色调,布料价值连城,衬托出青年十足的不谙世事,想来也是初生牛犊心高气傲,欲与天公试比高。
剪涤赶紧脱出端逢的怀抱,神色尴尬。
端逢薄斥道:“风儿怎么如此唐突?”
青年的唇角浮出一抹不满的弧度:“爹现在是有新欢了,还不晓得我娘在九泉之下怎么想呢。”
“无礼!剪涤是你娘亲!”
“娘——亲——?”故意拖长音,俨然就是不屑与挑衅,“比我大不到十岁的娘亲,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山野之人?”
“风儿——!!”端逢气得站起身来。
似有一阵冷意逼走了柳岸桃花的怡然,令剪涤不敢妄语,而青年却道:“算了,反正现在爹的眼里只有这个女人,我和我娘,早抛诸脑后了吧。”转身便走,令端逢怒发冲冠,大吼:“潮风!你这不孝之子——!!”
剪涤坐立不安,心下忐忑了良久,才敢立起身来,走到端逢面前楚楚道:“夫君,是妾身不好。”
“你多心了……都怪我太宠那不孝子,他若再没大没小,你便名正言顺教训他。”
“妾身……不敢。”
见她这样谦卑,端逢也无计可施,只得反过来慰道:“让你受委屈了,我们回去吧。”
“是,夫君。”
二人执手而回,虽是浓情蜜意不改,可气氛显然被破坏太多了。
“已经二十年了,真如白驹过隙。”
兰薰优雅的靠着软榻,素手执着印花瓷杯,懒洋洋的喃喃。
“今日我请昔何前来共饮,其实是有事相求。算算时间,奇魄琉璃也该现世了。天界都知道,昔何你自小怀有天眼绝技,占卜术堪为登峰造极,还请不吝为兰薰占上一卦,看我该从何处入手。”
与兰薰对面而坐的便是雾神昔何,他衣袂飘然,气质如水,倾泻的黑发,灵隐的深眸,俱是仙风道骨。此人统管世间的烟云雾霭,平日里却又深居简出,只是与花神花弄影关系很好。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关心着花弄影的情绪,对天帝交予兰薰的任务,也颇为上心。
占了一卦,昔何道:“人间的七十二福地之青冥谷,位于荥阳地带,藏有玄机……卦象指示,星君若能以人类身份混入青冥谷,便有所得。”
“荥阳的青冥谷?以人类身份混进去?倒是有趣……”
于是翌日,兰薰离开了北辰宫。
驾云腾飞,云遮雾掩碧层层,俯视神州大地,处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早年在岐山阐教修道的时候,便听众散仙说过,九州四海非同小可,莫小觑了这世间。虽是三途六道,但六界之间还有无数的空间罅隙,交错拼接,亦真亦幻。最后到底这世界多大,怕没人能一一数说。
终于到了青冥谷。
眼下是个山谷溪涧,虫鸣莺啼,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一派旖旎宁逸,既蕴着把酒东篱的归隐之感,也含了几分云隐仙踪的神秘高玄。
兰薰纵身跃下。
“救命!救命啊——!”
她故意装作脚崴了,坐在地上高呼,顺便弄乱头发,佯装出狼狈的模样。
呼喊了片刻,就有人闻声而至。
这是个身着青灰衣服的青年,两臂抱在胸前,极致的玩世不恭,居然还哼着小曲。
“公子,救我一命——!”兰薰唤道。
青年走来,却如看到怪物般叫着:“你?!哪里来的女妖!”
见这人说话甚是有趣,兰薰抑不住了,串串可人的笑声自唇角流出:“你这人,见了我怎不叫仙女,反倒叫起妖怪来了?”
“还仙女?!扯淡!你哪里来的!老实自报家门,我们青冥谷的弟子可都是降魔高手!”
“你看不出我在求救么?可否伸出援手?”
“你……你咋了?”
兰薰佯作荒凉道:“小女子姓姜,名兰薰,本是岐山门的下弟子,近日门内不幸,小女子被逼落荒而逃,来了此地已是狼狈不堪,再跑不动了,还望公子给个援手收留我。”
“想得美!青冥谷才不是你想来就来的!”
兰薰道:“公子岂能见死不救?”
青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妖怪啊!”
兰薰暗忖这人甚是冥顽不灵,正想着下一句要怎么来说,却忽而,眸中闯来一抹冷光。那般的阴冷慑人,骤雨锋芒,连眨眼的时间都叫它夺了去。
下一刻,脖颈泛起森森凉意。兰薰惊见一柄利剑从侧面指来,将自己限制住。
又闻一男声道:“何人,报上名来!”不急不缓,漾着冰冷的锋芒,沉沌又不失清朗,似是悄然将周围的一切冰冻。
兰薰定了片刻,从容仰脸,明艳的眼神正正撞上一双眸子。
那眸里,泛着凌厉逼人的冷光。
那眸里,淌出若有若无的忧伤。
那眸里,镌了不死不休的痛楚。
那眸里……照入轻盈的天光……
兰薰猛地一颤,竟觉得似曾相识。
但毕竟脖子上被架了剑的,兰薰只得沉下气来,再开口时,便是宠辱不惊:“公子这是做什么?小女子并无恶意。”
黑衣青年道:“报上名来。”
兰薰雅然道:“小女子姜兰薰,落难负伤,误闯了宝地,还请贵方可以将我收留。”
青衣青年道:“你到底是人是妖啊!”
“她不是妖。”黑衣青年将剑移开,道:“身泛清气,当是修行之人。”
兰薰立刻道:“还是这位公子通情达理,不像那些市井俗人,就会误解别人。”
青衣青年气得直跺脚,“你居然骂我!”
“算了。”黑衣青年道:“带她去见义父,义父自会定夺。”
“如此甚合兰薰之意,公子真是有容乃大,兰薰在此谢过。”
见兰薰颇会顺着杆子往下滑,青衣青年咬牙切齿道:“我是大少主!这事我得亲自过问,要走快走!”
“那就烦劳二位哥哥引荐了。”语气又甜又娇,逼得青衣青年气不打一处出,气鼓鼓而去。
黑衣青年收了剑,冷冷睨了兰薰一眼,“跟我走。”迟疑了下又问:“需要扶吗?”
兰薰可怜道:“小女子想要寄人篱下,又岂敢麻烦公子。”
这人便转身而走,那吃不透的冷意,以及深如汪洋的眸,竟让兰薰愈加觉得,这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却没想就在这微微不留神的瞬间,兰薰竟绊到地上的一块石头,结果才刚起身,便重心失衡的向前栽去。
“哎呀!”撞上什么东西。
兰薰一抬眼,竟是那人回身将她扶住。
她便这样跌入他胸口。
四目相对,兰薰突然生出种怪异的感觉——似乎是许多许多年前,她见过这个人!
倏尔意识到自己在他怀里,兰薰赶紧挣开,退了几步福福身道:“是兰薰不小心,唐突了公子。”
黑衣青年却将手移到剑柄上,一字字逼问:“你没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