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草一把扣了镜子,转过身看着房里的摆设,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
刚刚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那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没有出嫁,还是阁老府的嫡长女。
这就好这就好,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
但游目四顾,心中也泛起一丝悲凉。
阁老府嫡长女又怎样?首辅家千金又怎样?她的日子一样不好过!
十六年前,京城一场祸乱,沈阁老把即将临产的沈夫人送到乡下庄子里去避祸,忙乱之中接生婆抱错了孩子,明明该是阁老府嫡长女的沈草就这样做了庄头媳妇的女儿。
沈草在庄子上长到了十二岁才被接回沈府,但那时沈家上上下下对那个抱错的女儿沈玲珑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全家一致决定留下沈玲珑,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起养。
对外则宣称两人是双胞胎,只不过大小姐身体不好,需要养在外面,现在身体好了才被接回来。
为了补偿沈草,阁老府把嫡长女身份给了她。
就因为这个身份名头,沈阁老夫妻和沈府几位公子都觉得沈草占了天大的便宜,所以愈发宠爱沈玲珑,可以说除了那个身份,沈家嫡长女该有的所有一切沈玲珑都有,包括父母兄弟的宠爱、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真正该享受这一切的沈草,在府里却活得卑微至极,正像她的名字一般,是棵草。
沈草在这沈府里面不受宠,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单单从用具上就能看得出一二来。
她屋里这些家具就是二小姐沈玲珑淘汰下来不要的,大多数都很旧,漆面不再光亮,有的还缺胳膊断腿的。
家具是这样,这间屋子也一样,阴暗潮湿不说,连窗户都没有好好糊,破掉的明光纸被风吹着,在发出簌簌的轻响。
沈草微微勾唇苦笑了一下。
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间简陋的闺房竟然是沈阁老嫡长女住的房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丫头的屋子呢。
想到这里,沈草眼里一片冰凌。
如果梦里的都是真的,那自己这辈子过得真的很不值。
她从被接回来就一心一意盼着被沈家人接纳,一心一意要讨父母和兄弟欢喜,后来为了给沈阁老筹钱治病,甚至牺牲自己嫁给了秦风,却没想到,最后落到那样的结局……
听到她房里有动静,丫头绵绵掀开帘子进来了。
“小姐起来啦?”
沈草看着绵绵,心中泛起了一点温暖。这丫头对她忠心耿耿,梦里那么艰难的境况她都没有想过离开她,一直与她同甘共苦,这份情义着实难得,她以后一定要对这丫头好一些。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绵绵都有些奇怪,忙摸着脸和头发问:“怎么了?是奴婢哪里不妥当吗?”
“啊,没事儿,没事儿,我做了个梦,还没醒过神儿来。”沈草问道:“绵绵,今天是初几了啊?”
绵绵噗嗤一声笑:“还初几呢,今天都二十了,中秋都过五天了,小姐真在做梦呢!”
沈草还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就顺着绵绵的话又问:“二十了啊,今年是嘉庆十九年吧?”
绵绵只以为沈草是在逗她,笑得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小姐您真逗!今年都是嘉庆二十一年了。”
嘉庆二十一年?!八月?!沈草悚然而惊。
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嘉庆二十一年腊月就是皇帝五十大寿,寿宴上,太子献上的一对雪雕竟然死了,皇帝大怒,认为太子是在诅咒他,当场就褫夺了太子的储君之位,而依附太子的沈阁老,也因此被罢官免职,沈家的劫难从此开始。
算算时间,距离现在不足三个月了!
自己刚刚经历的到底是梦还是上天给的警示?如果是梦,那些疼痛又怎么会那么真切?如果不是梦,那自己要怎么才能阻止悲剧发生?
她这一恍惚,动作就有些迟缓,去给沈夫人请安就迟到了。
赶到正院门口,恰好遇到父亲沈阁老吃完早饭出门上朝,
她就避到了一边微微曲膝行礼,等着这位日理万机的首辅大人过去。
以前的她还揣着一腔滚烫的孺慕之思,崇拜仰望着这位父亲,也因为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脉而骄傲自豪。
而今,她按了按心口,这里已经静凉如水,半点波澜都不起了。
她只想沈阁老快快过去,沈阁老却在她面前停了停:“小草?”
他公务繁忙,极少时候在家,后宅中馈都全权交给了沈夫人打理,也相信妻子能够打理得好,
因此对于几个儿女的事都不是特别上心,尤其沈草又不是从小养在身边的,见都没见过几回,就更别提什么父女之情了。
见到她只匆匆交代了一句:“多吃点,看你太瘦了。”就提脚走了。
以前沈草听到这种关心话,至少也得高兴上三天,但今天,她就连嘴角都懒得勾动一下。
这耽搁了再耽搁,等沈草进到房里的时候,沈夫人已经带着沈府二小姐沈玲珑和四公子沈巍炫在开始吃饭了,并没有等她。
沈草就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出神的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的母子三人。
然后目光就凝聚在了相貌娇美的沈府二小姐沈玲珑身上。
沈玲珑长得很美,标准的鹅蛋脸,一双眼睛凌若秋水,被沈夫人细心教养着,神态落落大方,举止自然娴雅,一派大家闺秀气度,是长在乡野间的沈草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当然,她的心机城府也是沈草拍马都追不上的。
沈玲珑正在不动声色的告沈草的状,在沈夫人面前给她上眼药:“大姐姐想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并不是故意迟到的,母亲顺顺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看待会儿胸口又会疼了!”
沈夫人就哼了一声:“她有事儿耽搁?她能有什么事儿?你们要去上学都能比她来得早,她一个闲人,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她还比谁都忙了不成?!”
沈玲珑娇声劝慰:“母亲别气了,您要气着了,玲珑和弟弟会心疼的!”
沈夫人就很欣慰:“幸好还有你们!特别是你玲珑,你真是母亲的乖女儿!”
便褪下了手上一对水头极足的翠玉手镯给沈玲珑戴上了。
沈草冷眼旁观,不得不感慨,沈玲珑是真聪明。
不仅聪明,她气运还很旺,大慈寺的主持和尚曾经给沈玲珑批过字,说她一生大富大贵,终将会贵不可言。果然,沈家倾覆后,家里所有人都倒了霉,唯独只有沈玲珑一个人没有受影响,不但没受影响,还一路青云直上,最终登上了贵妃宝座,确实贵不可言!
只不过沈草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沈玲珑老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她都已经贵为贵妃了,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中丞妻子,既没有与她争丈夫,也没有与她争权势,为什么还要挑拨离间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还有她的勤儿……
沈草努力深呼吸一口,算了,那毕竟是梦,不要跟现实混为一谈。
平静的进了屋,敛衽给沈夫人行了福礼:“母亲安好。”
沈夫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嘴里淡淡的嗯了一声。
沈玲珑给沈草上的眼药起了作用,沈夫人对沈草的迟到很是生气,明知道沈草饿着肚子,也没叫她上桌吃饭。
沈草眉眼不动,退到了一旁看着她们吃。
若是以前,她最怕惹沈夫人生气,沈夫人脸色稍微有点不虞,她定然就会手足无措眼泪汪汪,但现在,她心境已然改变,神态举止就跟往日截然不同了,一扫平时的怯懦瑟缩,倒有了一种清冷自然的气场,引得沈夫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见她穿着一件冰蓝上襦,底下是一条白色挑线长裙,头上两支简素的米珠簪子,其余再无缀饰,便皱起了眉:“怎么这样打扮?跟个乡下丫头似的!怎么?府里没有给你份例吗?”
沈草就抬头看了一眼沈夫人身边的白嬷嬷。
白嬷嬷几不可见的挑了挑眉,得意的笑了笑。
沈草确实没有收到份例,她该得的份例差不多都是被这白嬷嬷给贪了。
白嬷嬷人老成精,早就把沈草的性子给摸透了,知道她胆子小性格温顺,就算被克扣了份例也从来不敢吭声,这些年便越发变本加厉。
听沈夫人质问沈草,她还以为沈草会像往日一样唯唯诺诺把这件事给担下来,谁料却听沈草声音轻灵说了一句:“回母亲,女儿确实没有收到份例。”
她这话说得满堂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