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鸡鸣两遍,余青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除非天气实在恶劣,他总会坚持起来晨练,能有这个毅力,说起来也得归结到他小时候的遭遇了,从他降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命运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突然毫无道理的捕杀着起附近的婴孩来,若不是他老爹机警,只怕他的忌日就要跟生日放在同一天了,老爹带着他躲进大山里足足两月有余,确认已经安全之后才偷偷溜了回来,回来后才知道余青的生母已经被官兵带走了,可怜的小余青从出生就没喝过一口奶,全靠米汤吊着小命,好在他一口心气强,硬是熬了过去,但他的身子也就从那时就落下了虚弱的底子,从此多病多灾,所以余青从能跑能跳开始,就坚持晨练,风雨不辍,几年下来,总算让这小身板结实了不少,也免受了许多病痛之苦。
晨间的空气实在宜人,余青很喜欢看着这山水在晨曦中渐渐生动起来的景致,于是跑累了便停下流连片刻,把这晨练当成了他每日里的一件乐事。今天当他到庄外溜了一圈回来,天色已经大亮,远远看到老爹已经拖着不怎么利索的腿脚到了田埂间开始了劳作,余青放缓了脚步,静静看着这个画面,一时间只觉心头格外的安宁。
说起来,十年前当他从千年以后的青年变成这个小小婴孩时,最初的那段日子可不好过,第一次看到这位满脸憨厚的农家老爹时,他心里充满了排斥,而来到一个陌生世界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单让他整日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于是任由那稚嫩的喉咙肆意的哭闹着,但随后的逃亡日子里,余青渐渐感觉到了这个农家汉子将他当成宝贝的那种珍爱,看着他一次次笨手笨脚的抓鱼采野果,一次次用粗糙的双手将汤汁小心的喂入自己的小嘴,余青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不过说来好笑,那时当他满怀感激的开口跟老人说出“谢谢”两个字的时候,却把个老实巴交的老爹吓得不轻,想到这些前尘往事,余青嘴角溢出暖暖的微笑,这十年下来,相依为命的日子早已让余青对这位老爹生出了深深的孺慕之情。
平安是福,余青心里念叨着这几个字,走到了沈家大院的门口。沈家家主,也就是沈家庄的主人,名唤沈伯兴,沈家世代书香门第,沈伯兴乃是晚唐僖宗末年的举人老爷,文采不菲,参加州府解试力夺头名,奈何时运不济,不等他高中进士就遇到天下大乱,连僖宗都被黄巢这位当朝太祖撵出了长安,沈伯兴也因此误了前途,蹉跎经年直到新皇登基,已过不惑之年的沈伯兴心灰意冷,也懒得再搏仕途,于是便早早的颐养起天年来。
沈家大院本是六进的大宅,尽管远离县城,却全然没有乡间土财主的俗气,沈伯兴本就是个雅人,素来涉猎极广,于园林一艺也颇有见地,反正老来无事,于是将大宅改得面目全非,称之为园子倒贴切些,所有布置构局都由他一手打造,偌大的院子里,亭台穿凿其间,水石相映成趣,就连一花一草也无不凝聚匠心,普通庄户进了这宅子只感觉到了神仙仙境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刚吃过早饭,大院的门房一只眼盯着院门外的来往之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旁边小厮说着闲话,瞅到余青过来,他倒没有面对寻常农户的那种倨傲,余青可是沈老爷的座上客,甚得老爷器重的后生,平日里经常会来陪老爷说话谈天,他一个小小的门房当然只有讨好的份,于是迎了两步上去,亲热的道:“青哥儿,今儿来得可早,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就不通传了啊,”话里话外透着熟络。
余青笑着道:“不敢烦劳二哥,你忙你的。”说话间已经迈过了门槛,一路上遇到沈府下人来来去去,余青无论贵贱都一一有礼,众人也笑着与他招呼,这时,打斜前边走来一人,四十上下,矮胖个头,一张圆脸上五官挤作一团,看起来颇有几分好笑,不过他脸上却是丝毫不见笑意,负着手,迈着八方步,下人丫鬟见到他之后无不噤若寒蝉,步子都紧了许多,余青仍旧笑脸相迎,道:“薛管事,您早。”
薛管事嗯了一声,拿捏着管事的威严,也没有给个笑脸,余青知道他的作派,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薛管事在主子面前一副奴才嘴脸,可一转身,到了庄子上却总是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余青也懒得理会这等小人,面子上打过招呼也就准备离开。
谁知那薛管事却唤住了他道:“余青啊,昨日与你爹说过的事儿怎么样了啊?能当上沈家的供奉,这可是你们爷俩儿天大的福份啊,你爹倒拿起架子来了,说要考虑考虑,哼,”他把心里不满明显的摆在了脸上,在他看来,这样的好事落到余家简直就是他余家祖坟冒青烟了,早知道老余头家底殷实,他这才巴巴的亲自跑去报喜,也想捞点好处,谁知好处没捞到不说,老家伙还不知好歹,说要跟儿子商量一下,当时就把个薛管事气得不轻。
余青听他发话,只好转身,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嘴里却不咸不淡的道:“沈老爷的好意我跟我爹都十分感激,所以今儿才特地过来跟沈老爷回话来了。”他不想跟薛管事纠缠,于是含糊着也不说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薛管事一听,自然以为他是答应了,听他抬出沈老爷来,知道这好处他是铁定捞不到了,心里不爽,于是嘴巴一裂就讥诮道:“就是,这等好事还考虑个什么劲,不是我说你啊,都说你余青天生聪明,不过也要分清辈分长幼才是,这家里的事,有你爹在上头,还是交给你爹管着的好,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没事瞎搅合了。”
余青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许多,没听他说完就已经转身走了,薛管事见他态度轻慢,不由气往上涌,一双小眼睛满是恼火,对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呸了一声,恨恨道:“什么神童,不懂礼数的小兔崽子!”
余青对大院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轻车熟路的就来到了偏堂的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一位老者正在挥笔丹青,老人身着皂色绸衣,双鬓斑白但面色却不显老,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两边嘴角微微下弯,显出其威严,尽管年岁已大但也能算得上是位美男子。
余青没有打搅老人作画,静静的走到一边观摩起来,只见画纸上山高九仞,孤客临崖,白云尽在脚下,待到一轮红日跃然天际,老人将笔一扔,余青这才叫起好来,老人微微一笑,吹了吹墨迹,将宣纸拿起赏了一番,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想了一想,又提起笔来,准备作诗一首。
余青听沈伯兴摇头晃脑的吟道:“梦里琼台谁摇落,凭崖看尽烟水阔,”吟了这两句,他似乎一时难以为继,突然转头道:“余青,这后两句不若就由你来接,如何?”
余青只好点了点头,凝神看了看画纸,脑子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两句,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于是笑道:“沈伯若不嫌我放肆,我可要改一改伯父这两句了。”
沈伯兴不以为杵,哈哈笑道:“好,好,你改。”
余青思忖片刻就吟道:“摇落玉台沽琼浆,神仙笑看吾狷狂。举头红日白云低,五湖四海皆一望。”
“好一个五湖四海皆一望!”沈伯兴忍不住击案叫好,提笔疾书,将这四句诗添到了画纸之上,磕了笔,又吟了一遍,不禁叹道:“你伯父我果然是清平日子过得太久,这胸中豪气已经磨得平了,只会吟风弄月,作些绵软无力的句子,实在惭愧,还是你们少年人锐气难掩,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余青心里暗道一声惭愧,他这后两句实是盗用了唐伯虎的两句名句,实在当不得他这声赞,嘴上却道:“伯父此言差矣,伯父这画意境尽出,登孤峰,接云天,若胸中没有凌云志,又怎能作出这等好画,我这几句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沈伯兴心头越发畅快,招呼余青坐下,余青心思乖巧,看到沈伯兴面前的茶水已凉,就拿起茶壶为他添了一盏,然后也不客气,取下另一个茶碗给自己也斟了一盏。
沈伯兴捏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余青的动作,眼中露出慈祥之色,如同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也难怪他喜爱余青,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三,却子嗣艰难,守业二年间方才得了一女,如今八岁,除此之外就再无所出,所以他对这余青的感情也格外不同。
余青这孩子从小就生得唇红齿白,招人喜欢,一点不像老余头的模样,据说是肖了他那不知所踪的生母,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余青天生就识字,沈伯兴初时听说自己庄子上有这样一个灵童后还不相信,特意命老余头带来一看,结果让他大为惊喜,这孩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不光面对自己丝毫不怵,而且才思敏捷,应答如流,偶尔还能作出些妙不可言的诗句,让沈伯兴稀罕得不行,他老来寂寞,周遭又没有文人士子相交,于是待余青大为不同,甚至不亚于他对自己宝贝女儿的疼爱。
“余青啊,”沈伯兴呷了一口茶水,缓缓道:“你今年已经十岁了罢?”
余青一听这话愣了一下,脑筋一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有些无奈的答道:“是的。”
“那可以去参加县试了,”沈伯兴说到这个,眼神有些热切,他放下茶盏,身子向前欠了欠,道:“等县试中榜,明年就能参加解试,然后就是省试,以你的水平,高中进士也是指日可待,他日若能荣登朝堂,才不负读书人这胸中丘壑。”
余青微微苦笑,老人每次说起这个时就格外激动,不过他也能理解,当年沈伯兴文采风liu,取得幽州解试头名如同探囊取物,却因天下大乱而错过了高中进士的机会,这被沈伯兴引为生平憾事,他既然视余青为子侄,就如同望子成龙的父辈一样,将全部的抱负和理想都寄托在了余青身上。但余青却知道自己的斤两,虽然空顶了个“神童”之名,却跟这时代文人的基本要求都相去甚远。这年头科举最被文人看中的是进士科和明经科,明经科就不要提了,须得将各种经书典籍都横流倒背,余青每次在沈家书房里看到那些东西就觉索然无味,几乎没有翻动过,而进士科考究的是诗词文赋,余青就算能作些歪诗,偶尔盗用后世名人名句来糊弄一下,但终究没有行文功底,这十年来虽然他能自由出入沈家书房,却从来没有在这上面用过心思,所以要他去考科举,恐怕这“神童”之名就要被戳破了,到时还不知沈伯兴该如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