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的时候,钱七贯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坐在一个巨大的深口澡盆里,或者说那是一个澡桶?眼前的情景让她觉得,刚刚只是眯了一小会儿,打了个盹儿,而不是去死了一趟。
难道没死?
紧接着,身上一阵麻痒和刺痛,看着水里这具布满疤痕的、排骨一样的瘦小身体,她揉揉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死!
钱七贯长舒一口气,摊在热水里,眩晕了好久,没法回神呀。
这时,冷不丁的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她吓得从水里窜起来,一个蹦高,差点跌出去。
大盆前蹲着一个中年女人,剪着齐耳短发,一身军装,正挽着袖子准备给她搓澡。嘴巴嘚吧嘚吧的,一直在说话。就是看着略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钱七贯耳朵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清楚,临死前的枪响一直在耳旁回响,震得整个脑子都在轰隆隆摇晃。
“你说啥?”
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其实在女人听来只是哼哼,有气无力的,没精神。
女人闭了嘴,伸手把这个光屁股的家伙摁回了水里。然后,拿起一块大丝瓜瓤子,开搓。
洗这个澡一共换了四遍水。
实在太脏了。
钱七贯百感交集,算是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了。
——这是回到了十六年前,进入兵营的第一天。当初就是这个叫张姐的女人来给她搓澡,估计是觉得有些掉面儿,来的时候带了点怨气,而钱七贯也不喜欢陌生人碰自己,又不懂得收敛脾气,当场就嘴贱,直接把人给怼走了。这一件事带来的后果很严重,张姐是管后勤的,有正规军衔,在盲山部,得罪她的新兵蛋子从没有好过的。钱七贯往后能在兵营混到人嫌狗憎的地步,这女人功不可没。
所以再次经历这件事,她就很听话了,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抬腿就抬腿,哪怕搓的力道大了,刮疼伤口了,她也半点没抱怨,等洗完了还乖乖地道声谢,说声劳烦。
张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大约是对她的识相表示满意,不久后竟然亲自带人给她安排铺位,准备了床单被褥什么的,帮忙铺好了,还拿了一堆药膏过来帮忙抹上,并关照食堂特备一份伤号餐。
这是当年完全没有过的待遇,钱七贯简直受宠若惊。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谦虚谨慎,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言语放纵,就能给往后埋下天大的祸根呢。
还是当年的那个床铺,还是当年的那些战友,一切都没有变。但钱七贯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前世,姑且就称为前世吧。前世的自己一副小孩儿气性,骄傲飞扬,一来就得罪了后勤,然后又因为晚来了一个多月,训练跟不上,总是给本班拖后腿,被宿舍的人排斥孤立。为了追赶别人的进度,老爱缠着廖耳给开小灶,多学一些东西,但身体条件的确跟不上,训练中一次次让人失望,搞得廖耳都失去了信心。
那时候,很不理解凭什么总被别人针对,想想自己也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啊?虽然在体能训练上拖了后腿,但在其他几项训练中还名列前茅呢。
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回头再看,却称得上一句“年少轻狂”。“不服输”是个好品质,但时时要强,不肯低头,聪明不用在对的地方,变着法地显摆自己能折腾,没有服从意识和团队协作精神,这才是不被整个盲山部接受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这些道理,钱七贯早就想明白了。少年时的风华意气在被半生漂泊给磨没后,即使如今真的回到过去,重新拥有了稚嫩的青春,她也不可能再有当初的锋利棱角。只要心平气和,认准位置,前一辈子犯过的错,这一辈子必然不会再犯。
只不过,时光消磨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满腔的志气。
现在重新躺在兵营里的,不是当年那个快言快语的十五岁少女钱七贯,而是人到中年、尝尽人世辛酸悲苦的孤独者,一个失意人、可怜虫。
得出这种觉悟,更令人痛苦。重生固然欣喜,但记忆中那些沉重的惨痛却像一面重重的墓碑,死死压在心头。不确定这次能否如愿改变命运,只要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命运的齿轮或许已经按照前世的轨迹在运转,她整个人就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总而言之,这个人已经没有信心再和十六年前一样,无论遭遇任何困境,都一往直前,永不退缩。
因此,哪怕是获得上天的眷顾,再一次重生,钱七贯仍然惧怕命运。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脊梁骨早就挺不起来了。
胡思乱想不能安枕的时候,后勤的张姐待在床前没走。看见小姑娘瘦成一把骨头,枯瘦的小脸儿干巴巴的,睡着后还一脸不安,她还怪不忍的,特意灌了一壶开水塞被窝里暖着,最后颇为爱怜地给人掖了掖被角,这才不放心地走了。
空无一人的宿舍里,钱七贯睡得天昏地暗,梦境里遍布荆棘。重生的喜悦过去之后,留下的更多是对未来的茫然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