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卿府。
小小的宅院瓦泥鳅脊,青松拂檐。虽无亭榭栏杆、池鱼骄桥,倒也闲适安逸。园子中点衬了几块玲珑山石,一边开了小小良田,种着数本药草,另一边则是一株西府海棠。地方小,那树显得有些突兀,竟占了大半个院子,如今翠叶绕枝,葩吐丹砂,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日头已高,屋中香炉青烟袅袅,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还有一包敞开的布卷,陈了一排大大小小粗细不均的针石。
“大人,瞧着顾公子这回似乎伤得不轻啊。”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一边坐在案前捣着药罐,一边跟坐在床边的绯衣女子说着话。
“不是不轻。”
绯衣女子纤细的指间夹着几根针石,说话间动作也没停,一个落手,银针就稳稳地扎在了床上平躺的男子的穴位上。
“是极重。”
“那大人,顾公子可会死吗?我瞧他身上被捅了十几个窟窿呢,咱们方才给他缝合伤口,那血止都止不住,而且我看着那血的颜色也不对啊,直发黑呢。“
女子似是已习惯这小丫头说话无忌,面色没变,手上还在飞快地动作。
“死?他苦等了十二年的姑娘还活得好好的呢,他可舍不得死。”女子一哂。
“也是。他喜欢的姑娘还活着呢,可惜大人喜欢的人却……”息春一时嘴快,察觉到说起不该说的,忙捂住嘴。
她望着女子闻言并无色变,滴溜溜地转了转,慌忙解释。
“我的意思,我看这顾公子人长的着实英俊,可眼光就不行了。放着咱们家大人这么好看的人不要,偏偏去喜欢一个看不上他的女人。我还听说那个女人还是个跛脚的,说是小时候摔了跤,就落了病根儿.......”
“息春!”卿如许突然打断她,面上严肃了许多。
“……是。”息春瘪了瘪嘴,不情愿地答应着。半晌,又忍不住开口。
“可我觉得,大人跟顾公子郎才女貌,像一对璧人一般。你们又相识这么多年,顾公子待你也是极好的,大人,您对他就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吗?”
卿如许叹了口气,缓缓扭头撇了一眼息春。
“你进我卿府第一日,我是不是跟你交代过,少说话,多做事。”
息春见卿如许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间微有愠色,忙站身来,向着床上的女子做了一揖。
“大人,我错了。要不是大人当日救我,我早就被人牙子买进烟花柳巷里去了,大人对息春的好,息春没齿难忘。”
卿如许却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无妨,你年纪小……只是提醒你一句,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生出多少事来。”
她突然又似是感慨,“其实,我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直率天真。等你以后就知道了,天真,是比金银财宝更为珍贵的东西。人这一辈子,也只有最开头的那几年才配拥有它。”
息春虽然不大听得懂,但她觉得大人说的都是对的,就点点头:“是,大人,息春知道了。”说罢重新坐下来,继续捣药。
“行了。让他安心睡会儿吧。“
卿如许忙完手上的事,给床上的顾扶风拉拢了衣衫,就把被子拉下来,小心地给他盖在身上。
息春见卿如许替顾扶风掖了掖被角,就静静坐在床边望着他的脸,沉默不语,似乎出了神。
她一时又忘了方才卿如许的叮嘱,脱口而出。
“可大人,您可是我朝第一位女官,您怎么会认识顾公子这一个跑江湖的人呢?”
“就是……”卿如许似是思索,似是不知道该怎么简单地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最后就随口糊弄了一句:“……就是一个啼笑皆非的情况。”
“啼笑皆非?”
息春不解,但她这些日子从长安街头买了不少民间话本,里面讲了各种形形色色的风月故事。于是她竭尽脑汁地设想了一下所谓的“啼笑皆非的情况”。
“哦,我知道了!我在话本上看过的!”息春啪地一拍脑袋,一双杏眼亮了起来。
卿如许本只是想简单打发了息春,听她这般,似真的知道了什么,便一挑眉,听听她到底知道什么了。
“是不是大人你正在洗澡,顾公子突然闯进来了!”
“……不是。”卿如许皱眉无语。
“那就是顾公子在洗澡,你给闯进去了!”
“……也不是。”
“那……就是顾公子正抱着他喜欢的那位叶姑娘亲热,结果你冲进去了!”
“……不是。”
“那就是你跟你喜欢的那位公子亲热,结果顾公子冲进去了!”
“都不是。”
卿如许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息春,你还是别说话了。”
“哦。”
息春鼓鼓嘴,委屈巴巴的,但她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
那到底是哪种啼笑皆非的情况?
卿如许默默叹了口气。
说起这个啼笑皆非的情况,还是七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遇见他。
那时她命运的屋门被他狠狠地撞开,他来时携风,她无处可避。她算是半活不死,而他算是半死不活。俩人坐在濒临的半生半死间,他却向她伸出了手。
卿如许正沉浸在往事中,突然感觉眼前躺着的男人动了动,口中似是嘟囔着什么。
她听不清,便俯下身,凑耳过去。
谁知睡梦中的男人突然抬了手,便将她一圈,环在了怀中。
她一惊,先是连忙低头去查看她方才给他包扎好的伤口,见并无大碍,这才抬起头来,便就撞入男人深邃的眼眸里。
“我想你想得紧。”
他眼神带着几分迷离,却也汹涌着浓烈的情感,他怔怔地望着怀里的卿如许,声音低哑。
男人生得极为俊美,五官硬朗分明,高挺的鼻梁,清瘦的下颌,线条犹如刀凿斧刻一般,薄薄的嘴唇似一轮上弦月,总是斜斜地上挑,似一直噙着笑。
然而他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双眉眼,眉毛整齐,斜飞入鬓角,眼如盛满了星空,深邃中透着星星点点的光,。
男人只着里衣,他揽她揽得很紧,能感受到从他胸膛和手心传递来的属于病人的熨烫的温度。
卿如许这一抬头,俩人面庞相距不过半寸,顾扶风的鼻息便呼在她脸上痒痒的,她的呼吸顿时也不自觉地一滞。
一旁的息春看见俩人这情形,也登时愣住了,一对天真无邪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退出门去,嘴角还忍不住地上挑。
然而卿如许只是愣了片刻,面上的羞赧之色就如潮水退去,她瞬间变了脸色,没什么好气地说了句:
“睡糊涂了吧你。”她一把推开顾扶风,坐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衫。“我可不是你的那位什么叶姑娘。”
她说罢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地朝床上的男子剜了一眼。
顾扶风却似是被这一推一骂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胸前空荡荡。
过了会儿,他眼中似恢复了清明,才收回虚悬于空的胳膊。又垂了眸子,掩住眼底黯然,扯了扯嘴角。
“是……睡糊涂了。”
人便躺在那儿,垂着眼睛,一时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