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位上段泽晨瞅空给李岚打电话,约定了六点钟接她下班,一起在电信公司旁的上海馄饨店吃个晚饭,见面细聊。
段泽晨下班即走,骑二十来分钟车到电信公司接着已经稍微等了一会儿的李岚,两人推着自行车在路边走,段泽晨将昨晚的事给对李岚一一说了,原原本本,包括他妈妈说这是言下之意的那句。
“我爸妈真的这么说吗?”李岚还穿着工装,精致俏丽的脸抽动了一下,有些生气,又有些害羞地瞪着段泽晨,像是既不喜欢按个安排,但又希望这样被推动下去。
段泽晨踌躇了一下,据实说道:“我不知道,是我妈转述的。”
他不确定这是李岚父母的意见,还是其实也包含了李岚的意见,从她刚刚的话和神情看来,她似乎并不知情。
“那你的想法呢?”李岚接着又问道。
“我觉得,可以等等再决定,好些师兄说,结了婚很快就要带小孩,就不好玩了。”段泽晨迟疑着说,他直觉上觉得这对李岚是唐突的,她大概不会喜欢这说法,但难道因此就不这么说?这也无法想象。
李岚稍微思索,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就算他们两个还只牵手,没有接过吻,也知道如果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未来的一辈子将会怎么过。结婚大概是好事,但紧接着就是生孩子,生活会一下子变得沉重繁琐;所有还没结婚的年轻人都会这么想,结婚前好好地玩几年。
两年前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小城工作时,段泽晨常觉得自己坐上了时空机回到十年前,不仅是生活环境和他读书的大城市有时间流逝的差额,更要紧的是,生活和工作节奏也全都放得慢极了,一成不变,生老病死,好像永远都会这样;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位喜欢游戏不亚于他的女孩,幸甚至哉地成了女朋友。
实际上两人是三个多月前才认识的,李岚比他小一岁,都在厂里的子弟中学读书,按说在中学时曾经打过照面,但段泽晨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反过来李岚也是如此。他们的父母不在同一个单位,住的地方隔着半个城区,凭段泽晨的小姨和李岚的妈妈认得,撮合两人穿过重重阻阻人群见面结识,交谈了一会儿,就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游戏爱好者,仿佛茫茫大海中两条飘荡的小船相遇。
大概是女儿被富养的原因,李岚有绝大多数普通人所没有的电脑,那是一台intel386dx,带十四寸显示屏的电脑,她可以在家玩电脑游戏,这几乎是万中无一的情形。而她的游戏来源是在电信工作的她可以常到成都出差,有在大学的同学帮她拷贝最新的游戏。
他们刚刚发现对方时各自欣喜,因为两人身边周围没有这样的人,难得遇上一位,谈得格外融洽,融洽得不像是男女朋友,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往来一段时间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各自稍微收敛一点对游戏的倾注,像小城市里别的青年男女那样约会,吃饭,轧马路,看电影。
相比这些,他们更情愿坐下来讨论游戏,或在周末李岚到段泽晨单位的机房去,或段泽晨到李岚家里去,各自在自己电脑上向对方推荐自己最近爱玩的游戏,把自己欣赏的经典游戏翻出来给对方看,邀请对方玩一把而自己在旁边充当指导。这就好像又走了回头路,像只是恰好性别不同的两个好朋友。
他们偶尔觉得这不那么对劲,李岚问段泽晨是不是喜欢自己,是不是他是她的男朋友而她是他的女朋友,段泽晨当然点头,有点儿生硬地牵了手,找借口拥抱了几回,但还没到接吻的程度,始终都没到。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有一次李岚这么对段泽晨说,意思很明白,她把世界上所有的人分成两个集合,一个是是玩游戏的人,另一个是不玩游戏的人。两者之间不重叠,也不大能相互理解。
段泽晨先是赞同,随即想到这集合并不对,应该是他和李岚两人共一个集合,而他们两个之外所有人是一个集合,这才是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的正确涵义;但在此时此刻的具体环境而言,这又好像是对的;哪怕他的确还认识几个爱玩游戏的人,我们的集合远不止两个人,但也许李岚指的本来就是这个,玩游戏的人,不玩游戏的人,他们隔着一道墙,墙内是自己人,墙外是外人,各有各的语言,各有各的价值观。
虽说如此,没多久同位于墙内的他们亲密融洽的时间并不怎么长,乃至只有两个人的他们之间也出现了分歧,在游戏上的,这始料未及,也在情理之中。
李岚喜欢中式角色扮演类游戏,而段泽晨则喜欢欧美策略类和动作类游戏,乃至新类型的即时战略游戏,可能在不懂得游戏的外人看来这些游戏都差不多,实则相差甚远。
每每有一个人动情地说起某个游戏的某个精彩处,想要拉拢和同化对方。另一个人开始时还抱着欣赏的姿态倾听,以及愿意尝试的心态去玩玩看,但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先有一个人感觉到对方呱噪,接着另一个也觉得对方呱噪,他们意识到游戏审美差异看起来即便不是大问题,也其实很难弥合。
对方无法理解自己对某个游戏某个片段喜爱的内在原因和动力,而自己也同样如此,甚至有时候会觉得某件事愚蠢、平庸极了,墙内的这个甚至比墙外的那个更可恶,这最好不要流露出来,两人心知肚明,但谁知道持续下去谁不会忍不住呢?他们甚至在一两个问题上曾经吵过架了,于是各自调整心情,改成了彼此尊重,不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对方的原则。
“星期天你有空没,一起看电影吧,《真实的谎言》,刚引进来的大片儿。”从上海馄饨店里吃完饭出来,分头回家之前李岚说道。
“好啊,我来买票。”段泽晨积极地应道,他听说过这电影,这是小城市难得和大城市接轨的东西。
小县城的时间既快又慢,既慢又快,段泽晨觉得不过才晃晃眼,已经飞快过了一周,星期天下午,他们各自从游戏那儿克扣下的一些时间凑在一起看了电影。
看完电影他们由放映厅出来,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走进附近一家小饭馆坐下,点一份双菌牛柳,一份素菜汤,一份饺子和一碗饭;饺子是李岚的,米饭是他的。
电影是很好的电影,段泽晨坐下许久身子还有些震颤,他隐隐地想到这故事是有什么启发的,但还说不出来。
“想想看,你为什么喜欢玩游戏?”李岚忽然开口问。
段泽晨楞了一下,本想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就为什么喜欢我们是一样的,但他觉得这不是正确答案,思索一下,认真地答道:“因为游戏里有现实里达不到的。”
“你是说逃避现实,是吗?”李岚像是在审问,就好像她自己根本不喜欢玩游戏。
“不能这么说吧?就好像我们也爱看电影,看小说,这些都是一样的,道理相通,都是因为有现实里我们触及不到的东西,难道看电影看小说,甚至听音乐算是逃避现实吗?”段泽晨不明白李岚为何像变了个人似的,回答之余反诘一番。
“海伦就是个平凡的人,但渴望现实达不到的东西,就像我们,希望冒险、刺激的生活一样,但她实际上并不拥有这些。如果不是哈里恰好是个真的特工,而且很爱她,拼命去救她,她就会沦为一个笑柄,或者更惨;反而哈里,他拥有这些,但他安于现实,或者至少以平庸的现实作掩护,这……我觉得这像是一个寓言。”李岚侃侃而谈,说起刚刚看过的电影剧情来。
段泽晨不明白李岚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寓言?”
李岚叹息了一下,似乎在感慨段泽晨的愚钝,“这是电影,电影是假的,电影是在告诉你,你尽管幻想好了,但你所想的不会成为真的。”
段泽晨觉得这好像就是刚刚他感觉到但还没法说出来一点感受,几乎想拍手叫好,但有个什么东西压在他心头,“这和游戏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你就是你,不会是辅子彻,所以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是纹锦。”李岚有些着了迷地说道,尽管声音很小,段泽晨还是听清了所有字。
“所以……”
“这是我刚刚才想到的,不是先打算好了说给你听,我没那么深谋远虑。”李岚停了一下,自嘲地摇头,“所以……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啊?”段泽晨脸上发僵,说不出话来。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没有安全感。我想过了,我该要结婚的那个人应该是个本本分分的人,就像我爸那样,像多数人一样。我爱玩游戏,我最知道我们这种人的毛病是什么,也许我接下来就不玩游戏了,长大了,该成熟点儿了,做大人该做的事。”
段泽晨茫然地看着李岚,有些分不清李岚到底是和自己分手,还是和游戏分手,这看起来好像混为一谈了,如果是,自己就很委屈;她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着祈求,是祈求自己看开点儿别那么难过,还是祈求自己改弦更张,和她一起表态接下来戒除游戏了,长大成人,然后还可以皆大欢喜?
“你是说,就算我们没来看这场电影,这也是你想说的,对吧?”
李岚点了点头,“我考虑一段时间了。”
“你是觉得游戏不好,还是觉得我不好,还是觉得因为我玩游戏所以我不够好,如果戒了玩游戏……我也至少没那么差?”
段泽晨的头沉重得想要垂落,强行梗着脖子,望着李岚,心里堵作一团。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她极了,如果星期一他表态说两人即刻就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此时还会是这样的局面吗?时间过去不可重来,他忍着羞辱把疑惑全问出来。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没那么喜欢对方。”李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狡黠地,替段泽晨说他也没那么喜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