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调

题记：记忆的根里，是青涩少年，他从未离去。
皋月，云城，云城公墓
多年以后的一点一十四分，一年轻女人一步步走向那片乌云密布的地方。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云压得很重，像大雨来了。
周围的天空，却湛蓝得很，无一片云，此时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
“钱婆婆，她今年会来吗？”
中年女人望向不远处的墓地，若有所思地问道。
手拿扫帚的老太太抬头望了望远处，思索片刻说道：“七年了，每年都是这个时候，想必今年也会来吧。”
“你们在说什么，谁会来？”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女孩问道。
“小娅，你刚来，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特别凄美的故事。当然，最清楚的这件事的始终的，还是钱婆婆了。”
“什么故事，讲来听听呗。”
小娅年轻活泼，十分有朝气，与这死寂沉沉的墓地全然不同。
“其实我并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个墓里埋葬的是她的爱人，她每年都是这个时候来，每次都是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旗袍，然后坐着擦拭墓碑，一坐便是一下午，她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人缓缓走来，两人的视线都随着钱婆婆的所指方向。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呢？
她很奇怪，浑身的穿着都是淡绿色的。
身穿着淡绿色旗袍，脚穿着一双淡绿色运动鞋。
头发很长，乌黑浓密，半披着，只用了一根桃木簪别着，上面的绒花像是有了些年头。
理所当然，也是淡绿色的。
明明那样奇怪的装束，却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她无疑是极其漂亮的，脸是足以魅惑众生的，但身上的忧郁，就算隔得这么远，也感受颇深。
远远的，看不清脸，也会觉得是美人的。
她身上的故事感和忧伤，是压倒式，沉重得犹如巨石。
她轻轻蹲下，拿出一张淡绿色的手帕，颤抖地擦拭着墓碑，手帕上面似乎还有字，像是名字之类。
做完这件事，她就在旁边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天空发呆。
过了许久，她也还是如此。
“她就这样坐着吗？”
“是啊，一坐一下午，等到七点，她就会走了。”
小娅时不时地看向女人那边，发现她真的没有动过，她就坐在那里，好像橱窗里的洋娃娃一般，那样地近，又那样地远，遥远地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终于起身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居然真的是七点。
“明轻。”
“明年，我就不来看你了。”
“明轻，我好想你。”
她眼里泛着泪光，嘴角抽搐，瞬间钻心的痛㓎透了全身。
“我答应过你，要忘了你，可我做不到，我想，我只记得你七天，然而，我还是做不到，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年又一年，如今，你都走了七年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苦笑着，手上的动作却从未停止。
“不，你怎么会怪我，你只会心疼我。”
“为何我连一秒都没有拥有过你，却感觉失去过你千万次，七年，七年，又七年。”
“七是多么神奇的一个数字。”
她淡淡的，像是在聊家常。
“太阳有七种颜色，地球有七大洲，鱼的记忆有七秒算盘有七粒珠子，简谱有七个音符，节日有七夕，北斗有七星，瓢虫有七点。”
她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世界有七大奇迹，然而，奇迹没有你。”
她的声音变得哽咽，眼神变得迷离。
“你说14.75年，179.43个月，我只记得是5383天，7751520分钟。那是你的结局，也是我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世界越来越美了。夏天一遍遍重来，你知道的，我在等，等下一次相逢。可是，地球明明是圆的，为什么我遇不到你？”
“向来爱情最是美好，为何爱你，我却被催得粉身碎骨。太疼了。”
话罢，一阵风吹过，太阳底下的影子也晃动了，她想起一句话：长的是我的影子，短的是他的日子。
南烟再也忍不住，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流泪，连他死的时候，她也没有。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够爱他。
实际上，爱人的逝去，就好像下了一场大雨，有的人是倾盆大雨，有的人是绵绵细雨。
有的人只是短暂的忧伤，有的人却是一生的阴郁。
显然，南烟便是后者。
可是，现在，光是想到，她却难过得无法呼吸。
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承认过，从未承认过，明轻死了。
人死如灯灭，冰冷得如寒冰入骨，再也没有温度。
在她的世界，他充斥着全部，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她笑着，像极画上的病弱美人，身上悲天悯人扑面而来，势不可挡，小娅不由得往她走去。
“女士，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
南烟接过女孩递过来的纸巾，温声说道。
“别太难过，斯人已逝，你应该珍重。”
她伸手扶起南烟，南烟泪眼婆娑，破碎得随时就要消失一样。
“姑娘，谢谢你，我其实都忘了难过了。”
“忘了难过，为什么？他是你的什么人啊？”
“对不起啊，我无意冒犯。”
南烟怔在原地，思考着问题的答案，好像是无解的，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说道：他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他长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小娅看向墓碑上俊美无双的照片，只一眼就被他的英俊所震撼。
“我初见他时，也如你一般，为他的容颜所惊叹，然而容貌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与家人，他孝悌忠信，与朋友，他高情厚谊，与我，他情深意重。他的一生，无愧于任何人。”
提起明轻，南烟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都鲜亮的，那是一种从心底而出的力量。
“有你这么爱他，他应该也会觉得幸福吧。”
“不，我并不算爱他，我给他的幸福，包裹着无尽的痛苦，遇见我，他倒了大霉了。”
说起幸福两字，南烟像是陷入无尽的困境中。
“不会，我从你的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幸福，不是痛苦，我想他也不会这样觉得，毕竟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是啊，很好很好，他说，如果我不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拯救自己。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不要记得他。”
“他不要你记得他，这是为什么？”
南烟紧紧盯着墓碑，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忘了。”
“我能知道你的故事吗？抱歉，这好像是个很冒犯的询问。”
南烟低垂着脑袋，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浑身散发出的悲凉。小娅对于她的故事，不仅仅是好奇，如今多了故事中人的感同身受。
“并没有，如果你想听，我便说一说，我都快忘了，若不是有照片，我怕是早就忘了他的样子。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从2010年秋天的时候说起，故事开始于一个南方小镇…”
她抬起头，莞尔一笑，似乎刚才那个悲伤到极致的人不是她一般，只有脸上的泪痕还在述说着她的忧伤，掩盖不住她的心碎。
她看着墓碑上那样周正俊秀的明轻，他好像永远是那样，以至于她都要忘了，曾经的他，是多么温柔多情。
他的生命永远停在27岁，他永远年轻。
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却与他无关了。
她的思绪一下子好像就回到了以前。
回忆好像决堤的潮水一般，汹涌不已，瞬间就将人淹没，过往的画面如潮水携卷着的沙砾与贝壳，纷至沓来，在脑海中一一铺陈开来。
那抹眼角的泪光，竟然比泪如雨下还要破碎，是逝水年华，是记忆中青涩少年。
原来并非忘了，而是他就在记忆中，从未离去。
不是不记得，是从未忘却，记忆是不会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