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日正好是阳春三月,春燕啁啾,衔来一嘴春泥做窝,柳叶儿纷纷扰扰,传来簌簌的响声,被枝丫掩盖的小院儿里头,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腰后靠着软枕,斜坐在美人榻上做着针线。
帘子一掀,进来个青色比甲,碧色裙儿的女使,她嗔道:“姨娘也真是的,天儿还未大亮呢,怎的又做起针线来了?仔细伤着眼睛!”
那妇人便是江州转运使卿老爷府上沈姨娘,她闻言笑道:“哪里就伤了眼睛呢?不过是得闲便连几针罢了。”
女使朱砂一边把食盒里的早膳一一摆出,一边道:“您身子是一日比一日重了,待您用过了膳食,奴婢扶您在院子里转几圈儿——刘稳婆说了,您得多走走,生起来才更顺当呢!”
沈姨娘笑道:“好,就听你的罢。”
朱砂轻手轻脚把沈姨娘扶起来,坐到福禄报春梨花木桌子旁,那桌上按着她的分例,是四菜二点一粥。虾酱的瓜儿,糟的黄鱼,拌的三鲜,炒的肉松,蒸的拇指大的龙眼儿馒头,松软的如意糕儿,主食便是碧粳米粥。
朱砂舀好一碗粥,沈姨娘方才吃得一口儿,忽的肚腹一阵坠痛。她是生育过的妇人,自然知道,这便是要发动了。
她抓着朱砂的手,皱眉道:“朱砂,快,快去禀了太太,就,就说我要生了,请,请刘稳婆来,快去!”
“诶,奴婢,奴婢这便去!”朱砂一面扶着沈姨娘,一面叫外头的二等女使碧柳,“碧柳!可曾听着姨娘的吩咐了?姨娘这头离不得人,你来照看这儿,我立刻就去禀太太!”
碧柳本是坐在廊下吃粥——她们这些女使不当差时可以回自个儿房里用饭,可是这不是姨娘快要临盆了么?依兰居个个都提着心儿,除了不得近身伺候的三等女使,一等的朱砂,二等的碧柳橙叶都不肯离了姨娘,故而就在廊下喝两口粥便算作早食。
“朱砂姐姐,我这就来!”碧柳搁下碗就进去,橙叶则去了茶房,把热水什么的都准备好。
一时之间,依兰居便忙乱了起来。
沈姨娘不是第一胎,五年前她生育过一胎,便是如今卿府二房唯一立住了的哥儿,大哥儿卿知渊。因此,依兰居诸人也算是有些经验。
稳婆来的很快,子嗣是最要紧的,太太苏氏并不会在这上头做些什么手脚。
“她倒是有福气,这就第二胎了。”苏氏淡淡的说了一句。
她同卿垣成亲十二年,如今已是三十岁的妇人了,若是她的元姐儿没去,如今她也该有七岁了。
想起元姐儿,苏氏不由得黯然神伤。
她吃药吃了五年,日盼夜盼才得了一个女儿,纵使是女儿,那也是她的心头肉。
可谁知女儿先天不足,她好容易养到半岁,还是去了。
苏氏几乎哭得断了肠,恨自己没有子女缘分。
当年沈姨娘的儿子和刘姨娘的女儿,卿垣本是要给她来抚养的,可是她不愿意。她的孩子没了,却要她养别的孩子,那不能够。
别人怕忤逆夫君,她不怕,她爹是正三品户部侍郎,虽然官员升迁上头他说了不算,可考评却是他们四个侍郎一道儿管着。
只要她爹一日在朝中,她便是再多的不贤惠,卿垣也只能咬碎牙齿落尽肚。一个妾室生孩子,倒没这个福气教她亲自去压阵。派了身边的苏妈妈去,也就罢了。
琬月意识清醒时,外头一片迷茫,她只听得外头叽叽喳喳道:“姨娘生了,是个姐儿。”“姐儿真白,倒跟姨娘一样白呢”
原是又一世啊。琬月想。她前世是个自己开旗袍工作室的裁缝,或许是因为常常熬夜工作,常常饭局酒桌去谈生意,她的身体并不怎么好,直到29岁那年,连续熬了两个夜晚,猝死在工作台上。一睁眼,便成了一个小婴儿。
为什么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呢?琬月不明白。可既已新生,那便是新的一世。她向来看得开,反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算是老天的恩赐罢了。
沈姨娘累得慌,生下女儿,撑着眼睛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儿,就如释重负般睡了下去。
代表苏氏的苏妈妈,自然要看一看五姑娘,这一看,她吃了一惊——这,这五姑娘眉心那点红痣,怎的,怎的同元姐儿一般无二!
苏妈妈定了定神,笑道:“姑娘生得好,我这老婆子看着都恍了神,到底是沈姨娘貌美,姑娘也随她。”
朱砂也跟着客气:“今日辛苦妈妈来替我们姨娘压阵。我们姨娘请妈妈吃茶。”说着便把一个荷包塞给苏妈妈。
苏妈妈笑着捏了。她想了想,又问道:“咱们五姑娘是几时生的?”
朱砂道:“巳时三刻。”
苏妈妈险些站不住——元姐儿也是巳时三刻出生!难道竟有这般巧不成!
她笑道:“那便是姑娘属蛇的。”
她此刻也没心思多待,婉拒了朱砂留饭的邀请。匆匆回了正院。
苏氏正在小佛堂,替她的元姐儿上香,元姐儿去了七年,如今还记得卿家大姑娘的,只有自己。
“妈妈回来了?沈氏生了不曾?”苏氏一边将香插进香炉,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太太的话,沈姨娘生了个姐儿,便是五姑娘。”苏妈妈欲言又止。
苏氏转过身来:“可是五姑娘有什么不好?”
“非是五姑娘不好。奴婢瞧着五姑圆圆滚滚,身子应当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妈妈有话直说。”苏氏有些不耐烦了。
“是,老奴不敢隐瞒。五姑娘今日巳时三刻出生,眉心也有一颗红痣,瞧着,同大姑娘极相似。”苏妈妈说完,便低头不再言语。
苏氏怔住了,随即便是怒火,好个沈姨娘,竟这般心机,把五姐儿仿做元姐儿,当真是觉得我吃斋念佛久了,那把我看做个菩萨不成!
不对,不对!苏氏转念一想,苏妈妈去看着生产,便是时辰可以作假,可眉心红痣做不得假。苏妈妈见多识广,若是故意点的红痣,自然看得出来,何况,沈氏进门时半买半聘,嫁妆不过两套衣服,就算生了渊哥儿,有了些体己,可要瞒过自己,不是易事。
再者,元姐儿出身时辰,因着她体弱,便教瞒了不许说,免得教阎王知道了生庚八字,叫拿了去。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沈氏有心,可她决计做不到这样缜密。
那么,苏氏冷静了下来,她坐在凳子上。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天意?
她起身道:“备几样赏赐,我去看看沈氏。”
苏妈妈没提醒她沈氏睡了过去,也没提起五姑娘如今尚且没满月,少见风为好。她知道苏氏不在乎这些——她是当家主母,她要见沈氏母女,今日便就要见到。
苏氏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依兰居。
朱砂忙出来见礼:“奴婢见过太太。”
苏氏淡淡应了一声:“五姑娘呢?”
朱砂心里诧异,太太寻常从不把姨娘庶子庶女看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她几乎就是懒得同姨娘说话。怎的今日却来了依兰居?
可她怎么敢问苏氏?又不是活腻歪了。她只是委婉道:“太太容禀,五姑娘方才喝了奶,正睡着呢。”
像是根本没听见朱砂委婉的表达五姑娘睡着了没法拜见太太的意思。
苏氏道:“带路,我去看看五姑娘。”
朱砂梗了一下,她不明白太太为什么非得看五姑娘。可苏氏是五姑娘嫡母,按礼法来说,她才是五姑娘的娘,朱砂不能拦也不敢拦。
只好带着苏氏进了暖阁儿里头,琬月喝了奶,实在抵挡不住婴儿的本能,困得不行。正要睡着呢,忽的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上乱动,她伸手一把抓住,砸吧砸吧小嘴,快乐的进入了梦乡。
而此时的苏氏,看着自己被琬月轻轻捏住的手指,几乎快要哭出来。——这一定就是她的元姐儿回来了,她还认得自己这个娘!
眉心红痣再做不得假,她心里知道,这一定是自己日日吃斋念佛,感动了菩萨,才叫元姐儿又回来了。
苏氏又哭又笑,把个朱砂吓了一大跳,太太莫不是发了癔症?她小心的挪动步子,时刻预备着要保护五姑娘。
苏氏抹了抹眼泪,把琬月放在床上:“苏妈妈,你就在这儿,照顾五姑娘满月。”
这是她的孩子,绝不能养在沈氏身边!
苏妈妈道:“老奴明白。”
朱砂心一下子就凉了——这架势,怕是太太要抱走五姑娘。这可怎么是好?
苏氏没搭理其他人,回了正院,叫小厨房熬了卿垣爱和的鸭子汤,叫翠罗去看老爷回来了不曾,一回来就请过来。
她与卿垣年少夫妻,虽如今已是只剩相敬如宾,可是她要抚养个孩子,想来卿垣一定会给她这个面子。
翠罗明白太太找老爷有急事,她在前院等了两个时辰,才算看见了卿垣的影子。
“给老爷请安。老爷,太太今晚准备了您爱喝的鸭子汤,请您去尝尝。”翠罗立刻上前请安。
到了他们夫妻如今这个地步,苏氏很少主动请他去。想必是正经事,卿垣也就按下原先的去依兰居看小女儿的心思,先去了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