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城内一再平常不过的酒肆内,藏了两位神仙。
润如雨声的弦音汇成一泓清泉穿梭在酒肆其中,快意微醺之中飘飘然如同登了天。燎原手臂松弛搭在椅背上,呈半躺半坐之姿,此刻正闭目,头跟着琴音一下一点。陆渊在仙界就欣赏不来弦乐,听了人间的更觉得难以入耳,仿若万箭穿耳,急躁得仿若下一刻就要穿心而死。
他随意挥手,厢房一瞬被法屏笼罩,将外面的声音隔绝开来。
燎原不满得掀起眼皮:“你不去办差事,跑来这专门膈应我?”
对面当没听见,却反问:“你总爱往人间跑,就为这?”
燎原用手支起身:“人间美啊。”
陆渊:“哪美?”
燎原:“人美,歌美,山美,水美。”
陆渊嗤笑一声,吐出四个字:“故弄玄虚。”
燎原又为陆渊斟了一杯酒:“你就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他靠在窗牖上,俯视着楼下的街景,随口道:“紫幽仙君失踪那事查的如何了?”
陆渊:“难办,仙界如今连她的一丝气息都感知不到,此事又不能张扬,她消失之处恰是洛川,只能继续在此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踪迹。”
“你倒是在凡间安然,天上乱套了。”燎原刻意拉长语调。
陆渊眉心紧皱,啧了声:“可是鬼阴都那些阎王又上天了?”
他三月前追杀上古凶兽朱厌,见一披着人皮的鬼在人间强抢民女作恶,以为是那朱厌的喽啰便顺手抽了一链,当即打瞎他一只眼,后来鬼阴都的阎王闹上仙灵界才知,那披着人皮的鬼乃是鬼阴都三阎王之子舒青。
也借了这契机,无上灵尊将陆渊假罚到人间替阴都敛收鬼神,实则暗许他调查仙君失踪一事。
燎原摇头:“非也,是月下仙君。”
说起月下,陆渊就没好声气:“月下那老儿又起什么祸?”
反倒是燎原先笑出了声,拉尖了声音学着喊:“那陆渊竖子,假借凡人之口骂老朽泼皮老儿,老朽做了几千年神仙,头一回受这样的气。”
陆渊闻言,回忆起了那夜同姑娘说的话,唇角一勾,低语:“她还真信了。”
“话说,你怎么跟月下仙君对上了?”
陆渊抿了口酒,冷哼道:“那老儿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当着无上灵尊的面,非要给我做媒。”
燎原抚了抚额角,低头无奈浅笑。要说这陆渊仙龄尚小,脾性却是仙界独一份,一心一意修武法练武道。偏得他还有天性,战绩斐然,若真要找出神来与他匹敌,怕也是难。
这般想着,再望向窗外之时,街上多了些人。
陆渊亦垂眸于其中一人直挺端正的腰身,眼神戏谑起来。
燎原观察到苗头,立马抓住话头:“认识?”
陆渊勾唇:“救过。”
听到这话,燎原兴趣来了:“哟,还是过命交情呢。”
陆渊挑起眉梢:“泼皮老儿,她骂的。”
燎原笑出声:“哟,交情还不浅啊。”
街上,一群小厮拦住了清殊的去路。
“纯一公子,乖乖听话随我们去不就成了,非要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
她此番本是下山替庵里购置些摆件,谁知这群小厮一见她就堵,只说是洛川布商李家的家仆,请她去府中看相。
“我再三解释过了,我已经不帮人看相了。”清殊愠怒,说了多回,语气已有些不耐。
那为头的小厮不依不饶:“怎么?那些布衣你就乐意帮着看,我家少爷就不成?”
“你不会是想多要点钱吧,这你也放心,李家做的生意洛川城独一份,家财万贯还怕满足不了你纯一公子的胃口?”几人面相丑恶,不屑的话语肆意诋毁着她。
说起李家,清殊气就不打一处来,李家这少爷出了名了浪荡子,沈季瑛在洛川时,李家少爷也总对她出言不逊,惹得她总是红着眼眶哭。想到季瑛,清殊一团火上来:“我既能看人命格,自然是通神之人,你们若再纠缠,我现在就下咒让你们断手断脚。”
谁知,那小厮不但不怕,反而更猖狂了:“你别危言耸听。”
其中另一个小厮倒是有松动之色:“大哥,若是假的那倒无碍,若是真的……”
为首的小厮心中虚了些。清殊瞅着,抬起双臂到空中一挥,又收回到腰间,在众人慌乱的目光中这般来回几下,又在空中怪异地抓了几下。最后一下稳稳落于腰前,她挑挑眉:“你们是想断双手还是双腿?还是都断?”
她清目动人,此刻倒真像好心征求他们的意见。几个小厮不由颤颤巍巍往后退了几步,当了真,三步做一步四散而逃。
她扫了一眼那些仓皇而逃的背影,又缓慢抬眼朝酒肆望去,正好撞上那道看戏的目光。
虽然早就看见了那神仙在边喝酒边看戏,但仔细一看,那笑意也太甚了些。
两人对视,涌动的微风悄然停滞了一瞬,突然,清殊嘴角一抬,嫣然一笑。也就一下,便利落转身而去。
陆渊呵笑,手中捻转着酒杯,若解清殊这笑容,他竟似乎受到了多层的道德批判。
--“你这神仙,竟然看见人间疾苦也不出手相救。”
--“你捉弄我的事情我已知晓,神仙竟也能行事龌龊。”
……
“呀---”不远处有人路见不平一声吼。只见胡屠户提着杀猪刀由远及近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也提着一把菜刀。
清殊见过这女子,在胡屠户的命格里。
胡屠户本就长相骇人,如今更是做足了凶相,边跑边喊:“若是谁再敢对纯一公子不敬,就别怪我的杀猪刀不长眼了。”
那女子面容清丽,体格瘦小,提到发狠来一点也不输旁边的大汉。清殊向赶来相救的二人道了一句谢,解释了一番,心中却也泛着暖意,还好世上还有如胡屠户一般的人。
胡屠户和那名叫彩云的女子在兰辞茶坊热情招呼着清殊。彩云是在五日前从皇城丹霞来洛川投奔亲戚的,这家才开张的茶坊就是她置办的。
清殊观两人之间的相处,应还是暧昧之时,未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彩云又从后厨端了一碟小菜来,这才坐下:“纯一姑娘,我先前就听胡胡提起你了,只是一直不得相见。”
胡屠户咧嘴笑,柔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彩云,她坐下后,他捧菜敬酒,无不周到。
清殊看破不说破,眼含笑意:“初次见面你就能提刀来护,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
彩云也是个直爽的性子,大方道:“何须言谢,胡胡的恩人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清殊:“方才听胡屠户说,你是从丹霞来的?”
彩云应了一声,道:“近来丹霞怪事频发,我弟弟有些担忧,便索性送我来洛川了。”
清殊:“怪事?”
彩云叹了口气:“丹霞多人离奇失踪,官府也查不出个究竟。”
清殊瞬间蹙眉,心中忧心着季瑛,她胆子向来就小,周边发生这般骇事,心中定不安。
“要我说啊,这些官府都搞不定的事情,只能有一个解释。”胡屠户爱喝酒,如今又倒满了一陶碗。
彩云和清殊都好奇,异口同声:“什么?”
胡屠户义正言辞:“定是妖魔鬼怪。”
彩云眉眼弯弯:“我才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人心中的恶业。”
清殊这时只想劝彩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她前段时间不止撞见过鬼,还撞见过神。
她环顾了一圈店内,许是才开张,客人很少,基本上只有彩云一人在堂内招呼。
清殊心中升起一想法,试探得问:“彩云,你的茶坊还招伙计吗?”
彩云自然点头,新店自然处处都还未置办妥当,伙计还没来得及招,目前也只是试开张。
“你看我成吗?”清殊自荐,“端茶送菜,洒扫担水,我都可以。”
这些活她在庵里是从小干到大的,可谓得心应手。
彩云一脸奇怪与胡屠户对视一眼:“清殊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清殊摇头否认:“只是想找份稳妥的差事。”
不会被神追着跑的那种。
彩云也没多问,应下了,她在茶坊的后院小屋还有一处空的厢房,正好让清殊住进去。
清殊也是如是想,日日事毕往返仙陀庵是不现实的。
告别之后,她回到庵里后便同善仪言明事情因果,告知了茶坊的位置。
善仪也没阻拦,只是多加吩咐了几句,让她得空便要回庵礼佛诵经,佛性不能断。
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绣着梵文和她名字的小荷包,叮嘱道:“这荷包里是我以红墨画的黄符。”
黄符,她知道,这些符咒需以血御之,沾血后念符上的咒文便可起效用。这是善仪传她的法术。
清殊一一应下,简单收拾,在天际破晓之时,下了山。她这次下山之后便不再是纯一公子,而是清殊姑娘。她向彩云和胡屠户道明了她女扮男装的事实,彩云二人起先自然是惊讶,而后也未多在意了。
毕竟世上有谁会信女子看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