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抖着声音跟佟天望说,老舅,前面是麻鸡婆子坟,我们往那里躲。
麻鸡婆子坟是村里一块禁地。
老一辈人有一个传统,人要是在黄河里横死,是不能葬进祖坟的,晚上用破烂席子把尸体一卷,在麻鸡婆子坟刨个坑,把人丢进去,扒拉两钵土盖上完事。据说,会有红眼长毛像人一样的麻鸡婆子,悄摸去驼那尸体,搬到山洞里,把肉给啃了,横死的人就能投胎。
这扯蛋的说法,吓了我一整个童年。
可此刻别无所去,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佟天望可不管什么红眼长毛的麻鸡婆子,一掉头,就带着我进了坟包起伏的麻鸡婆子坟,找到一个鼓起的坟包作掩护,两人趴在坟地里大气不敢出。
我瞄见佟天望手中那根铁管,通体黑不溜秋,中间是空心的,头斜尖,像极了村医打针针头的加粗版,只不过,铁管空心里面还有细小的血槽,上面还沾满金豹蛙恶心的粘液。
佟天望见我好奇的模样,问我是不是喜欢?
我摇头说不喜欢,吓人。
佟天望冷不丁来了句,你爷爷、你爸都是土憋。
我学着他骂老村长的话,说你才是土憋,大土憋!
佟天望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朝村口的火光看去。
这一看,可把我给吓坏了,村民手执着火把,竟然朝麻鸡婆子坟过来了。
难道他们又发现了我们?
麻鸡婆子坟在村边一个死角,背面就是黄河,要逃跑只有冲着村民来的方向。佟天望紧张的眼睛紧闭,双手合十,架在头上,嘴里喃喃地祈求村民不要过来。
可他们还是过来了。
让我觉得惊讶的是,他们好像并不是来抓我们,反而在一旁停了下来,几个汉子冲着地面抡起铁锹挖坑,吭哧吭哧挖好一个小坑,把一个东西丢了下去。
我眼尖,见到他们丢下一张破席子,裹着一个小人,圆圆的脑袋,胖胖的手脚,竟然是军军。
军军被萍媳妇丢河里淹死,算是横死,他们过来埋军军。
我想到军军被埋在这里,尸体会被麻鸡婆子吃掉,忍不住伤心,嘴巴一瘪,想哭。
佟天望赶紧把我嘴给捂住了。
村民办完事,很快就走了。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佟天望转头跟我说,刚才他吓得屎都快出来了,叫我等他一会儿,他去干个大号。我心里虽然害怕,但却也不想闻他屎臭味,只得点头答应。
我满脑子都是村民恶狠狠的表情和蜡道口金豹蛙的恐怖。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军军坟茔处的土在不断抖动,那土很薄,没两下,军军的小胖手就伸了出来,随后是脚、头、身躯。
他脸上有土,黑黑的,在月光下看不清他表情。
我惊呆了,军军没死吗?
军军却快速地朝我走了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这一拍,差不离把我魂都拍没了。
“小皮,别躲了,我们快走!”军军抹了抹脸上的土,一双小眼瞪得老圆,焦急地跟我说。
我懵在原地不作声。
军军说你发什么呆,萍媳妇是麻鸡婆子变的,村里人全被她咬了,全疯啦!他们要弄死全村的娃,我刚才是装死呢,我们得赶紧逃跑。
我不知道他说的话真假,拿着那根铁管护住自己,问他是不是鬼?
军军鼓着腮帮子说,你才是鬼!萍媳妇找你之前我叫你逃,你不信我,现在还不信我!你在这等死吧,我可要走了。说完,他甩着两条胖腿就往前走。
我想起萍媳妇要杀我时,军军确实来找了我,于是相信了他,跟着他跑。
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佟天望正在拉屎呢,我对军军说你等我一下,我要去叫上我老舅。
军军非常生气地说,佟天望也被麻鸡婆子咬了,他也是疯子,你别去找他!
我一下傻了,站着不动。
军军却猛然回过身,张口就朝我脖子咬来。
脚下趔趄,我整个人摔在地上,鼻子传来一股黄河水的泥腥味,他的嘴角露出诡异微笑,马上就要咬到我的脖子。我非常生气,军军从来都是我小弟,以前糊他两耳光,他只有回家叫妈妈的份,现在竟然敢打我。
我揪着他的头发,骂道小胖子,你还敢打我!
手伸过去,他却用头顶了我一下,我冷不防摔在淤泥里。
他力气大的吓人,嘴里突然长出两根獠牙,整张脸变了,身体也变了,变成了一个红眼长毛,四肢短短,通体墩实的一个怪东西。
麻鸡婆子?!
我想爬起来跑,但身上动弹不得。
它冲过来,张开猩红的嘴,来啃我的脸。
我嘴里大喊着老舅救命,我要被啃死啦,要投胎啦!
耳边却听“啊!”一声惨叫,怪物整个人被弹开,倒在地上,然后,它惊恐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甩开腿,跟狗一样向树林里窜着走了。
鼻子里袭来一股香味,那是小姐姐才有的味道。
我慌里慌张回头,发现一个十三四岁,长相标致的女孩站在我后面。她穿着一件碎花裙子,皮肤白皙,透着红晕,头发长长扎在脑后,前额留着漂亮的刘海。
眼巴前,军军的坟茔不知啥时候被刨了一点,露出一双脚,但尸体却仍在里面,没啥变化。
“你叫谢小皮吗?”小姐姐问我。
我知道应该是她把我救了,感激地点点头。
“我叫九儿,比你大几岁,你叫我九儿姐吧。”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土,又说:“你可真的脏死了!”
这一晚上,我躲阁楼、沉黄河、趴芦苇、躺坟地,能不脏嘛?
我说九儿姐,刚才那个不是军军,是麻鸡婆子,对吗?
九儿姐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反问我,你舅舅佟天望呢?
我刚想说他在拉屎,结果,佟天望提着裤子匆匆地跑过来了,他一见到九儿姐,却脸色煞白,撒丫子就往回跑。
九儿姐对他背影说,再跑把你手脚筋挑断!
佟天望跟中了定身术一样,立马刹车,站在原地,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副无比谄媚的笑容:“九爷息怒,九爷息怒,哪儿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老舅对九儿姐这副态度,让我觉得很生气。
他平日里常说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对我吆五喝六的。每次来我家,临走前,都要叫我偷摸顺点我老爸的好烟好酒孝敬他,没顺成功,还时不时给我来顿暴栗,谁会想到此刻他会腆着脸称呼比他小的姑娘为“九爷”?
实在太没出息了。
九儿姐冷哼一下,说没出息的东西!
我心说九儿姐骂得太对了。
佟天望一脸尴尬,挠着头说:“九爷您骂得太对了!”
九儿姐撇了撇嘴,拿葱白的小手指着佟天望说:“岭南憋宝行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谢地饼怎么会收你这么个孬货徒弟?!”
老舅是爷爷的徒弟?
我咋不知道呢!
佟天望却露出一副二皮脸神态,笑嘻嘻地说:“九爷您可高看我了。亲家爷倒是准备收我为徒,但入门宗贴刚寄出,还没等到憋宝行派人来考察呢,就出事了,我这……还没入门呢!”
九儿姐听了,不置可否,一张小俏脸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的光。
佟天望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自己的大腿:“九爷,难不成你是憋宝行派来考察我的?”
九儿姐说:“本来是!但谢地饼都死了,还考察什么?你没指望了。”
我听到九儿姐说到我爷爷,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要抽泣。
佟天望显得无比遗憾,不断地搓手。随后,他又咬牙切齿地道:“九爷,我亲家爷,姐姐、姐夫都死了,他们可都是岭南憋宝行的人,你可得替他们报仇!”
替他们报仇?
佟天望之前跟我讲,我爷爷是因为纸船被打翻而死在河里,而我父母是因为佟天望浇灭蜡烛而死,如果九儿姐替他们报仇,岂不是要杀了佟天望?
我现在所有的亲人,只剩下个佟天望和几十里外的姥姥,我可不想让九儿姐杀死佟天望,我赶紧接茬说:“九儿姐,我不想报仇。”
九儿姐却像个长辈一样,揉揉我的脑袋:“小皮,我们回村,替你亲人报仇去!”
我心里既憋闷又焦急,不知道佟天望葫芦里卖什么药,哪有叫别人来弄死自己的?站在原地不动,反复地给老舅使眼色。
佟天望却一把将我夹在胳肢窝,嘴里嚷道:“傻不拉几的,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