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的春日大雪未停,风裹挟着雪打在窗户上,宛如沉闷困兽发出的响动,溅起的雪沫氤氲沾染落地窗,结成水雾,在昏昧的房间掀起潮湿感。
施意侧躺在床上,眼前是幽暗的手机屏幕,上面只有一行简单的字。
商应辞说:“取消婚约可以,当面谈。”
施意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半晌,把手机搁在了一旁,打开了床头的水晶台灯。
她的脑海中,都是今天商应辞和乔温宁纠缠的画面。
一个是她的未婚夫。
一个是被她想方设法撵出青城的故人。
而她,她站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门口,看着一身明艳的乔温宁紧紧抱着商应辞,哭得我见犹怜。
他们的身后,是商氏恢宏矗立的大厦。
商应辞何许人?时间宝贵到以分秒计,平日里她见一面都要提前知会的男人,居然也会在工作时间撇下所有人,哄着梨花带雨的美人。
施意捏着手中的雪糕,掌心格外凉。
商应辞没有推开乔温宁,甚至皱着眉,说着类似哄慰的话。
施意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特权。
可事实上,这些年他越来越忙,越来越炙手可热,越来越...忽略她。
她对着二人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商应辞,下一刻将手中的雪糕扔进了垃圾桶。
商应辞的电话打进来时,她坐在车上,还没等他开口,就干脆的说:“商应辞,我们取消婚约吧。”
之后,同样利落挂断。
回忆戛然而止,施意从床上起来。
大雪将停未停,她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一路低着头,沿着复古雕花的楼梯扶手往下走,做贼似的走出了家门。
施家的别墅建在郊外,这个点人迹罕至。
施意不敢惊动旁人,沿着雪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到很远的公交站台,才摸了摸口袋里的几个硬币,安心的等着四十分钟一趟的公交。
商应辞看见施意时,女孩一身的雪站在门口,脚上穿着毛线拖鞋,软糯的棉质睡衣,外面套了件白色羽绒服。凌晨时分,外面气温低得不讲道理,她一张精致的小脸冻得通红。
商应辞将唇间的香烟夹在指间,缓缓垂下手,放在门把上的手,也下意识握紧了些。
他只穿件黑色的衬衫,冷意后知后觉的开始渗透。
身后暖气充容,面前万丈寒冰。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一时间却是失语。
而施意抬眸,棕色的双瞳毫无情绪的注视着他。
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高中时候就已经因为美貌而小有名气。而商应辞看着她的眼睛出神。
施意真的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琥珀一样凝着干净纯粹的光,看人时眼波流转,动人心魄。
他此生未见过更动人的。
“已经当面了。”施意先开的口,只是话语生硬,很疏离的口吻。
商应辞狭长的眉眼微敛,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垂眸侧身给她让了位置,“进来谈,外面凉。”
房间里暖气充足,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精油清淡安神的香气。
施意不是第一次来,一楼窗台的那盆藤萝,还是她送过来的。
她坐在沙发上,背挺得很直。
商应辞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施意面前。
他的袖子半挽着,露出线条结实漂亮的手臂。
施意抬起头,看着商应辞的脸。
斯文俊雅的长相,举手投足间都是久居上位的寡淡漠然。
当真是滴水不漏的冷静。
大约是察觉她的目光,商应辞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施意错开目光,视线下移,冷不丁看见他中指上的订婚戒指。
她后知后觉的想,这已经是25岁的商应辞了。
“我让助理把感冒药拿过来。”
语调是人前少见的温和,体贴入微。
他放低姿态,在示好。
施意挑不出错处,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许久,轻笑了声:“商应辞,退婚的事,你打算怎么和我爸妈提?”
商应辞眉心皱起,凝眸注视着施意,沉声:“施意,你知道我和乔温宁什么都没有,我这么多年,除了你,又有把谁放在心上?”
施意扯了扯唇角,很勉强的浮现几分笑意,她吐字很慢,含讥带讽:“逢场作戏对吗?”
商应辞咬着牙,下颌紧绷不说话。
施意没管他难看的脸色,笑得甜甜的:“商总收放自如,我佩服。”
商应辞的呼吸变重,手指下意识的扣住了施意的手腕。
他很久没有这种抓不住又心慌的感觉了,一瞬间,几乎是呼吸不过来。
他在脑海中搜刮着措辞,正想开口解释,又听见施意说:“商应辞,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理智断得彻底,阵痛绵密。
“你想清楚了?”
“不能更清楚。”施意说完,将手抽开。
又是冗长的沉默。
“施意,你有替你父母想过吗?施家和商家的婚事一旦作废,施家的处境只会难堪。”商应辞缓缓起身,他的眸色愈深,语气愈沉,“你不能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施意,你还是和小孩子一样,非黑即白,眼里揉不得一点点沙子。”
施意没吭声,只是看着桌上杯中余温犹在的水。
可是余温终究是余温,这水早晚也会冷透的。
“我自己的父母,我自己能照顾。”施意将一枚戒指扔进了杯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商应辞看着杯底的戒指,它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瞳孔骤缩,面色浮现铁青。
他被施意的做法给惹怒,那些已经涌到唇边的道歉都被咽了回去。
他笑笑,皮相斯文,实质是居高临下的睨视。
施意听见商应辞说:“我不会再见乔温宁,施意,各退一步不行吗?”
施意也笑笑,起身,仰着脸看他,“不行。”
商应辞大约是笑了声,眼中怒气浓烈。
他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字字掷地有声:“施意,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施意没回答,只是目不斜视的推门离开。
门推开的一瞬间,风雪灌进来。
施意义无反顾的一脚踏了出去。
门合上的那刻,施意听见水杯被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施意不记得商应辞上一次这么动怒是什么时候了,这次必然是气得不轻。
外面的花园已经重新覆盖上了雪,掩盖住她来时的脚印。
施意知道商应辞在看她,所以走的很坚决,一秒都没有停下。
商应辞在门外种了很多海棠,下雪天倒也开的自在,胭脂色红。
施意沿着花树走,路灯慢慢变多,道路也明亮了起来。
大约是错觉,她竟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偏过头,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25岁的沈荡站在路灯下,盛大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看着自己,还是少年时那般高傲的模样,偏长的头发给他的面容增添稍许柔和,他的肤色胜雪,眉眼深邃,唇红齿白的样子,比从前更蛊惑人心些。
他穿着黑色衬衫和同色冲锋衣,白色的球鞋,似乎还是少年的模样不曾改变。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施意面前。
施意看着他精致稠丽的面容,还有眉眼间隐约的晦暗,无措开口:“别来无恙,沈荡。”
他目光落在她不安忐忑的瞳孔中,开口,声线很冷:“施意,有恙。”
施意指尖嵌进掌心,声音更加漂浮不定:“所以你回来了,是来报复我的吗?沈荡。”
下巴被轻轻抬起,沈荡眯着眸,看着她姣好的脸庞,笑容掺进嘲弄,“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报复你?”
施意无话可说。
而沈荡的面容,一点点欺近她。
他眼中的幽暗情绪如同冰雪消融,施意认真的看,只看见满目温柔。
沈荡说:“施施,我们结婚好不好?”
多年不提,绝不宣之于口的名字,重新提起,熟悉的就像是提过千千万万次。
施意还未来得及说任何话,沈荡已经松开手,重新往路灯的方向走去。
再度折返回来,他一只手插着兜,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
他将塑料袋扔在施意的脚边,懒散冷淡的说:“换上。”
施意愣了愣,弯下腰去看,里面是一双红色的东北大花布棉鞋。
施意眨了眨眼,眼眶有点湿。
沈荡看着她低头不动的模样,以为她是嫌土,皱了皱眉,“太晚了,附近就只有这个卖,你将就着穿一下。”
风穿过海棠树,雪似乎更大了。
漫漫的雪,沈荡蹲下身,给施意换下湿透的拖鞋。
无人知,他听见自己心底深处的叹息,他以为她这么狼狈,他会快意,就算没有快意,也该有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可此时此刻,他竟是没有任何快感,只是一遍一遍的想着,她从前身体就不好,不能着凉...
施意抱着膝盖坐在塑料袋上,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沈荡看着她,半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施意,我刚刚说的,你听清楚了吗?”
施意哭得眼圈鼻子都是红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不说话,下一刻,眼泪被人一点点擦掉。
青城2月的春,沈荡顶着这张人畜无害、堪称艳色的脸,用近乎蛊惑的语气对施意说:“我刚刚说,我们结婚,日子你定。”
未曾见过施意的这六年,沈荡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狠戾乖张的灵魂,只会在施意面前甘心俯首。
见到施意的这一刻,沈荡明白了另一个道理。
原来那些靠时光才能释怀的人,是经不起再见的。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