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周同源,均起西陲;
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
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
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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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秦国故都雍城外,老世族孟家封地里的隶民村——老孟里,已黑得象罩着一口倒扣的大锅。
而在那乌漆麻黑的天际,突然间却有一颗流星划过!
传说流星划过,必是有天宿下凡,成王成将,然而老孟里这个隶民村这些天却跟往常一样又破又烂,平平淡淡,没啥稀奇事发生啊!
只不过多了一个在这乱世见惯不怪的难民,也能算稀奇事么?
难民陈黑水躺在一堆干黍杆上,已是深夜,却仍是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泪流涟涟。
此刻他并非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回到先秦而惶恐、或者因为想家而悲愁——他现在还没那条件去在乎什么精神需求,实在是,太饿啦!
这整整一天,孟伯就只给他端来了一碗半干不稀的黍米粥,和半截不知道是啥的从土里挖出来的植物疙瘩。如果在现代,即使他生活条件再差,这样的所谓“食物”,也会毫不犹豫地倒去喂猪!
今天,他把自己当成了猪……
风卷残云般干掉了粥和块茎,完全没有经过味蕾,只为填补胃里的空虚。
不吃,不吃就要死!
因为昨天前天,还有上前天,也只有这样的一顿所谓“食物”,在下午天黑前由孟伯端到他的面前。
孟伯告诉他,这叫“对食”。即昨天和今天同一时刻相对,只有这么一顿。
这还要人活不?没米没肉也就算了,就连这猪食,都他母的不能管够?
陈黑水此刻还没悟到把他弄到这时代的那道球状闪电,所引发的时间虫洞里,自己的脑袋充当“时间坐标器”的奥妙。否则他一定还没等到被饿死,就会因极度后悔吐血而死——后悔自己穿越前那一瞬间,为啥不想着“大唐贞观之治”、“未来按需分配大同世界”等美好时代,偏偏要想着这穷死先人的狗屁先秦呢?
然而饿归饿,此刻陈黑水却不敢有任何抱怨,对孟伯,反而是充满了感激!因为他知道,这已是孟伯所能拿出的最好食物……
即使这一粥一茎,也是从孟伯和他孙子的“对食”量中给抠出来的。而自己每天只需静躺疗伤,体力消耗不大,而那两爷孙,日间还需在田间地头劳作,就凭着这点口粮,真不知如何能撑持下去。
因此岂止是不敢抱怨,简直是为了自己只能吃白食而羞愧!
这已是陈黑水苏醒过来后的第二十三天,全靠着那两爷孙生生从自己嘴里撬出来的这些猪食,和悉心的照料,他才一天天恢复了伤势,眼看着就能起身了。
如果不是孟伯和他孙子二墩巡田回家路上,恰遇那被球状闪电烧得焦糊的“黑鬼”,并抬回了家,陈黑水这现代人,早就成了这乱世中路边的一具见惯不怪的腐尸!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出现,让这破落贫困的隶民家庭凭空又多添了一张抢饭的嘴,让救命恩人本不充实的肚腹更加干瘪,陈黑水心里就愧疚难当。
而两爷孙,对陈黑水却无半点嫌弃之意,只当他是一偶遇军乱的可怜难民,被猛火油烧成了这样,只顾着救他的命养好他的身子。虽然这里离戎狄之地尚远,附近也没听说有啥举族械斗事件发生,突然在路边发现一个垂死之人有点蹊跷,不过老秦人本性良善质朴,况且对着一个半死不活之人也问不出名堂,只想着先救人要紧。
这个低贱的隶民聚居地,根本就不可能有医生,幸好老秦人谁不是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治疗战伤还有些土法子。为治陈黑水那一身烧伤,二墩特地跑到山里采了两天的黄蜀葵,由孟伯细细地研磨成汁液,再加入新鲜牛矢,每天涂抹在他的全身。
陈黑水此刻***着自己已逐渐恢复的皮肤,又想着没有左手的孟伯每天用一只手,捣碎黄蜀葵,再为他涂抹药汁的艰难,很是感慨。
自己在昏迷三天醒来后,孟伯和二墩为了让他养伤,把家里仅存的一点风干猎味肉食都留给了他吃。大前天以前,粥里总是有切得细细的干野兔、干鱼一类,但总归不像现代有如此丰富的调味品如鸡精、胡椒粉等,甚至连盐都没有,自己还总嫌难以下咽。
在腹中空空的此刻,他才猛然觉得那肉粥已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味道先放在一边不说,肉粥里总还有些脂肪类干货,吃下去还比较抵饿,可是这三天来肉食终于被自己消耗殆尽,就靠那清粥和块茎,真的是连垫肚子都不够了。
什么叫饥肠辘辘?
陈黑水这现代人此刻终于有机会真正领教到了——
胃里全是波涛汹涌的胃酸,不,是硫酸,正在猛烈地冲击着胃壁,腐蚀着胃黏膜和胃肌,迟早会洞穿而过,然后又继续腐蚀自己的全身,最后是灵魂……总之那令人绝望的胃酸腐蚀,此刻已使自己脑子里除了吃食再无其它。
真他妈饿呀!此刻的陈黑水脑子就这么一个念头,肚子叽咕叽咕叫个不停,实在腹饥难耐,忍不住猛地抓起一把身边的干黍杆胡乱塞进嘴里,然而没咀嚼几下,又“哇”地一声狂吐起来!这黍杆连马那样的食草类动物都不吃,又岂是人能下肚的东西?
呜呜……要饿死人啦,我想吃肉啊……就算没肉,方便面也成啊……就算没方便面,窝头也成啊……呜呜呜……
陈黑水竟饿得嘤嘤哭将起来,一直哭得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眼前全是大碗的鸡鸭鱼肉在盘旋……好香……好解馋……可是居然?居然还有个俏妞在陪着自己进餐?……好奔放的妞……竟然用她那软滑的玉舌……在自己的脸上、脖间蛇弋龙行……哦……呜……宝贝……别急……等我……等我吃饱了再说啊……不对?不是在作梦,确实是有根湿润软滑的大舌头!在舔我的脸呢!
待陈黑水睁开眼,看见在离自己脸五公分处,竟霍然垂着一根滴着口水的大舌头!哎哟亲娘喂,您不是也饿得想吃俺的肉吧?!
定睛一看,那呼呼哈着热气的大嘴巴后面,却是一双望着他的充满温柔的大眼睛……
“疤癞,原来是你!”陈黑水一声惊呼。
疤癞从喉头发出咿唔两声,头又向着旁边的地上点了点,陈黑水向那里看去,却是两只肥美的大田鼠。
陈黑水顿时就明白了疤癞之意,心头一热,眼泪又忍不住滚滚而出,一把抱住疤癞的头,“疤癞,我的好兄弟!呜呜呜……”
疤癞是谁?
卡拉是条狗。疤癞……也是条狗。
那条陈黑水穿越前,因为喝多了在路边呕吐时,被他的呕吐物吸引过来的流浪土狗。
疤癞曾经很迷糊。
不知道为什么,打雷居然把疤癞打睡着了。醒来后,身边一切景象都变了摸样。熟悉的街道、房子、垃圾堆、其它的流浪狗……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之前好奇地抬头望着的那个喝醉了的疯人,就躺在疤癞的旁边,是唯一熟悉的物事。
虽然他变成黑乎乎一团,一片焦糊味,身体本味却没变,疤癞还能认出是他。
疤癞一直很顽强。
然后又来了两个人,抬着那黑鬼要走。疤癞也摇摇晃晃站起来,跟着他走。疤癞要跟着他们,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就能生存。
黑鬼又睡了三天,一动不动,那两人老围着他,给他身上擦臭烘烘的水,喂他吃的,却从来不喂疤癞。没关系,从来没人喂过疤癞,疤癞都是自己找吃的。
疤癞身体好些了,就到外面到处逛,田野里一圈晃荡,挖哈哈,这里的麻雀、四脚蛇、老鼠可真是多,疤癞可不愁没吃的!疤癞从奶狗到成年,吃过多少苦头?四只流浪狗一起上都没咬死疤癞,这几天遇到的这点小挫折,对顽强的疤癞,算个啥?
疤癞此刻很幸福。
三天后那黑鬼醒来了,看见疤癞先是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又是很亲热的样子。这么久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类象这个黑鬼一样,对疤癞表露过哪怕一丝亲热。
“疤癞”,他是这么喊我的,还喊得很甜蜜,不像那些人,都恶狠狠地喊我“滚!”
我不喜欢“滚”这个名字,我还是更喜欢这黑鬼充满温暖感觉的叫法——“疤癞”。
疤癞生下来就是只没品种的土狗,也很想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个温暖的窝,窝前有个总是盛满了肉骨头的食盒,可是长时间的流浪,疤癞经常身上发痒,黑色的毛也一块一块的掉了,于是人们看见疤癞总是大声呵斥,还拿棒子、石头赶疤癞,疤癞很伤心……但从这黑鬼的眼神、语气里,疤癞能感受到他是真正把疤癞当成了朋友。
他对疤癞好,疤癞也愿意对他好,把他当朋友。
而疤癞的朋友,这几天经常愁眉苦脸的,一定是饿了,疤癞也经常挨饿,知道那难受的滋味。现在疤癞既然是他的朋友,就要把最好吃的老鼠,分给他吃……
嗨,黑鬼!虽然你现在的样子黑乎乎的,全身臭烘烘的,如果那条毛皮又光又亮,老被一个穿得珠光宝气的老女人牵着的,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小母哈巴狗看见你的话,一定会对着你吐口水……可是疤癞却认为,你是疤癞出生三年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人类!
来,把这老鼠吃了吧!疤癞在这里寻见的这些老鼠不知道怎么的,和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那肉又滑又糯,那骨头又脆又香,你一定会喜欢得要死。
可爱的黑鬼,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我就是你的“疤癞”,很愿意与你一起,共患难、同风雨……
而疤癞眼中的那“黑鬼”陈黑水,此刻只两眼怔怔地盯着那两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死耗子,内心纠结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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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肠辘辘的,不光是陈黑水,还有眼下的整个秦国!
同一片沉沉的夜色中,秦都栎阳城中也是漆黑一片,只有王室宫殿处闪烁着几点灯火。
说是宫殿,也只不过是比周围那些低矮简陋的泥土民房,稍稍高大些的六进庭院而已。
宫殿内室,油灯昏暗。此时的秦国,历经几代昏主,内乱纷扰、外战不断、丢土弃地、人口稀少,到了当下秦公历经波折回秦即位之时,国家本积贫累弱,加之又连续与魏国征战二十年,国力耗费巨大,现在竟是连灯油这样的普通消耗品,对公室而言都算是昂贵之物了,只能尽量节约,更遑论民间。
夜已深,昏暗飘摇的油灯光下,老秦公嬴师隰(即秦献公,献公是其死后的谥号)庞眉皓发,覆手而立,对着墙上一幅牛皮地图,长时间矗立不动。
他的眼光死死地钉在那图上的河西之地,如刀似刃!
河西之地,是黄河与洛水之间的一片广袤沃土(今天陕西境内),秦穆公时归于秦国版图,但后来,又被魏国吴起夺了去。这片肥沃的土地,对于地处西陲穷山恶水的秦国来说,实在是太过珍贵。
老秦公盯着那图,忍不住思绪万千:自己即位二十余年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为夺回河西之地,亲自率领老秦子弟与魏军大小激战三十余次,无一败绩。特别是去年在黄河西岸与魏军的石门大战,更是斩首六万,一举收复了秦国的东部门户函谷关,连周天子都遣特使送来“黼黻”——战神礼服表示庆贺。“石门大捷”,必将留名青史,但现在河西之地,毕竟还有大部分在可恨的魏国手中,而本贫弱的秦国,对经年累月的战争,竟已有不堪重负之象。
自己以战养战的治国策略,还能坚持下去吗?
自己有生之年,恢复秦国先祖穆公时代的光荣之梦,还能成真吗?
老秦公嬴师隰禁不住百感交集……
“公父,夜已深,还是早些歇息吧……”却是长公子嬴虔今夜当值,见书房灯火未灭,心疼父亲已然老迈却日夜操劳国事,忍不住进来劝他早点休息。
秦公听见嬴虔进来,悠悠转过身:“是赢虔啊……为父尚未困乏,便在这里想些事情……对了,渠梁走了吗?”
嬴虔双手一辑,俯身恭敬答道:“渠梁午食后便已前往雍城督视秋收去也,今年风雨皆顺,必是丰年,请公父放心。”
老秦公口中的“渠梁”,是他的另一个儿子。
秦公嬴师隰的长子嬴虔,次子嬴渠梁,一庶一嫡。
长公子虔勇冠三军,性烈如火,兼修内明,在秦军中威望赫赫;
仲公子渠梁比公子虔小三岁,文武俱备,沉稳若水,加之是正妻嫡出,在国中亦颇有人望。
两个儿子若老秦公的左膀右臂,而老秦公对他们亦是一视同仁。
听了赢虔的回答,老秦公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又面色一沉,斩钉截铁地道:
“来年,我必要亲手从魏人手中彻底夺回河西之地!以安我老秦民生!以慰我赢氏祖宗!”
听到公父明誓,嬴虔倍感激奋,厚重的嗓音昂声应了一句老秦人的军誓:
“大秦烈烈兮,煌煌同仇!”
……
退出公父的书房,长公子赢虔一想到来年即将再次对魏开战,内心便激动不已……
咱秦国是穷,穷得已象个十天没东西下肚的乞丐,随时都可能倒地而毙,然而当年秦国都城从雍城迁来栎阳,公父在那“迁都大典”上对着国人说的话语,言犹在耳,一旦想起便令人热血奔涌:
“秦国贫弱,不战则无土载粮,战则犹有生机!我嬴师隰迁都栎阳,以明东抵魏国、死夺河西之志!”
“战而死,虽死犹生;不战而生,虽生亦死!”
……
如今的秦国,好比那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日日磨牙不已,不正是为了从魏国老虎口中抢回河西,吞入腹中才能心安么?
赢虔紧握青铜剑柄,心中暗暗发誓:作为嬴氏子孙,只有于国于家不畏牺牲的猎猎英魂,才有享用故都雍城嬴氏宗庙里,那缭缭青烟的资格。为了能重现穆公霸图,我必和自己的公父一样,为夺河西,不死不休!哪怕自己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又何怯哉?
旋即又抬头望向那沉沉夜色中的浩瀚夜空,正心潮激荡,赢虔却突然看见天际边一道流星划过,在自己眼底留下一闪而过的白芒……看那流星落下之地,不正是故都雍城方向?
他心里咯噔一下,“天启异象,福兮祸兮?……渠梁去了雍城督视秋收,却不知此刻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