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终没有因为庄砚的不情愿而停止向前走动。又停留了数日之后的某一天,庄砚听到外头一片喧闹声响。
她走近帘子,掀开一个角向外看去。似乎是在拔营。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们要去哪里?在这混乱中,有机会逃走吗?
她探出头四下里张望,没有看到阿塔儿的影子。想必这忙乱之中,他也顾及不到自己吧。
庄砚正要抬脚走出去,打横里突然出来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对她恭恭敬敬地说:“奉小王之命在此看护姑娘。”
他还是提防着她的。庄砚心中一冷,转头重又进了帐篷。但愿他一直这样提防她,不要有半分的松懈!
过了半日,有人在外面唤:“庄砚姑娘!请姑娘出营!”
庄砚出了营帐,外面有一小队士兵在等着她。为首的还是刚才那个阻拦她的小队长。他见了庄砚出来,说:“姑娘,我们今天要拔营启程了。奉小王之命,来接姑娘去和小王会合。”
“他在哪里?你们要去哪里?”庄砚问。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做出一副迎送庄砚的样子。
庄砚跟着这个小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远远地就看到阿塔儿和他的另外一个亲信站在马的旁边等着她。
等到走得近了,阿塔儿走到庄砚面前,执起她的手捂在掌心,冰凉。
“冷不冷?”他问。
庄砚生分地抽回手去,问:“你们要去哪里?”
他说:“不是‘你们’,是‘我们’。”他笑了笑,接着说:“我们要回赤黎的属地去了。衣服穿够了没有?往北走会越来越冷的。”
他要带着她走?!庄砚心中一紧。那么……离南方就越来越远了。那么……想回去,就越来越难了……
他知道她心里不情愿,捂紧了她的手说:“跟我一起去吧。跟我走。”
“不要!”她断然地拒绝他。还未待他发怒,庄砚又轻声说:“求求你,我不要去北边,放我走吧……求求你……”
她的凄楚的眼神一下子就刺疼了他的心。她就这么厌恶他?!
他冷笑了一声:“求求我?我还以为,你有那个骨气永远也不对我说求这个字呢。”强压住心头的不快,掉头就快步走开,跨上了自己的那匹黑马。
“阿塔儿!”庄砚紧追了两步。
“不要再说了。”阿塔儿头也不回。“我不会放你走的。”
庄砚听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泪水又涌了出来。
阿塔儿在马上看了她一眼,对旁边的人大声喝道:“带庄姑娘上路!”
庄砚坐在马车里,看着车队前方骑在马上的阿塔儿,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去赤黎人的属地,更北的北方,只有赤黎人的地方……作为一个同朝人,在她的身上会发生什么?
庄砚突然想到,他把她绑回来,既没有让她为奴为仆地去做一些粗重的活,也没有强占她让她成为他的侍妾。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庄砚在心里苦笑。难道自己对他,有什么样深厚的利用价值么?一个天涯孤女而已……张家被灭门的消息一定传开了,远在扬州的父母,也肯定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母亲会不会伤心欲绝?而父亲,会不会为自己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后悔不已?
又有谁会想到,她如今被禁锢在这个不明身份的赤黎人的身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是,即使有人知道,又有谁会来救她呢……
晚上驻营,他点上油灯。庄砚像往常一样靠在角落里。她已不像一开始那样时时防备着他欲行不轨。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和他亲近,能拉开多远的距离就拉开多远的距离。
阿塔儿对她的疏离渐渐不耐烦,问:“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
庄砚别过头去不看他,说:“这难道还要我解释么?”
阿塔儿心里有些落寞。难道就因为他是赤黎人?所以就否定他的一切?他问:“难道对你来说,宁愿跟张庭那种无耻的鼠辈在一起,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张庭是怎么样无耻的鼠辈我并不清楚。只是你,杀了他全家不算,还要连所有的宾客都一起杀了,这样的滥杀无辜,你比他又好到哪里?”想到那天尸横满地的情景,庄砚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他好以整暇地靠在榻上,嘲笑她:“你不清楚张庭是怎样的人就敢嫁给他。那小王就告诉你好了。”
庄砚看着他。
他继续说:“硕桂城是边境城市,赤黎人和同朝人都有。张家常年在那里经商,两边倒卖货物发财,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两边都需要这样的商人。不管是你们同朝还是我们赤黎,从来都不会干涉这样的商人。他张家也不是硕桂城的第一家。”
庄砚这样听着,心里却慢慢起了疑惑。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赤黎强盗,带着一帮手下到赤同边境打家劫舍。可是现下,见他说话的这口气,又远不是一般的盗贼土匪那么简单。
他究竟是什么人?
阿塔儿接着说:“你知道当两个国家处于不战不和的胶着状态时,哪种人最该死么?”
她想了一下,说:“可是细作?”
“不错,”他笑了一下,“不过也不全对。最可恨的,是在两边当细作。”
“你是说……”
“张家原来为了生意的缘故,自己找上门来要给我们当细作。原也相安无事。经商的人走南闯北,人脉又广,倒也为我们探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可惜的是张庭这兔崽子不争气,在硕桂城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据说事情的起由是他逼死了一个良家妇女,哪知对方家里在你们京中颇有关系,于是事情就闹大了。张家为了免罪,便又出卖了我们的消息给你们同朝。我正是奉了单于之命来清剿他们的。单于的口令就是一个不留。我——只是奉命行事。”
庄砚知道,单于就是赤黎人的最高首领了。而阿塔儿听命于单于,他就不是个土匪了。
“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庄砚的思绪又回到了血腥的新婚之夜。如果那夜他连同她一起杀了多好,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痛苦和尴尬了。
阿塔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直直地看着她。近日来她受了不少惊吓和奔波,好像比第一次见时更消减了一些。本来就是清瘦的人,这下子更弱不禁风了。脸色也是苍白的。头发就那么毫不装饰地披散了,一个发髻都没有。乌黑光亮,像瀑布一样流淌在肩上和背上。
一眼望去,除了瘦弱,还是瘦弱。
她就是不懂!阿塔儿恨恨地想。
不知道为什么,阿塔儿竟然觉得自己很贪恋庄砚身上这种病态的美感。他是喜欢那种健壮的北方女人的,高大,健壮,大大的胸脯,宽宽的胯部,面色红润,笑容爽朗。一看就是北方无垠的草原养育出来的女人。他很喜欢这种女人周身散发出来的生命力。
然而第一眼看到庄砚开始,他就仿佛着了魔。她是那么娇小瘦弱,好像轻轻一碰就倒了。可是越娇弱,他就越想放在自己身边保护着。生怕到了别人手中,一不小心就碎了。
可是庄砚这样问起,他却不能将这么隐秘的心思告诉她。只是说:“留个把俘虏在身边做奴隶是被许可的。何况你是女人,单于不会有意见的。”
奴隶……庄砚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没错,她是他的俘虏,是他的战利品。对他来说,想怎么对她都是可以的。至于他为什么直到今天都对她保持了很好的待遇和态度……关于这一点,庄砚也说服不了自己,只是想,可能如今,他还在享受着猫戏弄老鼠的乐趣吧。
阿塔儿拉过她冰凉的手,说:“我会保护你的。”
庄砚不为所动。保护?她现在最大的伤害和痛苦都是他给的,他还谈什么保护她?真是可笑。他热衷于给的,永远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庄砚冷冷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对话进行到此,庄砚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直接听命于他们的最高首领,想必是个将军吧。
阿塔儿笑了。她的心思写在脸上一目了然。他说:“你现在还以为我是强盗吗?”
“你不是强盗。”庄砚说。
他微笑着说:“我的父亲和单于是亲兄弟。我父亲是赤黎族的北地王。”
原以为他……没想到竟然是身份显赫的贵族。难怪他的手下都称呼他为“小王”。
“你将来会承袭你父亲的爵位。”庄砚说。
阿塔儿说:“是,但不算是承袭。我们赤黎不像同朝的爵位是世袭的。我们在北方,四面八方都是强敌,气候恶劣,游牧放马,资源匮乏,逐水草而居。在我们看来,个人的地位和荣耀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无能的人,就应该被茫茫草原淘汰。我将来的爵位,是我十五岁就上阵打仗换来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竟隐隐浮现出一种很庄重的尊严感。那是庄砚第一次看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阿塔儿看到庄砚那样愣愣地看着自己,握着她的手说:“留在我身边。”
庄砚淡淡地说:“纵使你强留住我,没有心的躯壳,要了有什么用?”
这个女人还真是石头做的,油盐不进呢。他有些不悦,强按住性子说:“就算只有躯壳,我也就要你这个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