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九月的微风轻轻吹过东吴园,空气中开始有了丝丝凉意时,周文正独自躺在东吴大学钟楼前的草地上,两眼望着天发呆。
周文正发着呆,刘远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周文是苏州首富苏州商会会长大丝绸商周继先的独子。
周老太爷四十得子,本为大喜,但夫人却不幸因难产而亡。夫妻情深的周老太爷此后一直独身。众人本以为他对周文这独苗一定倍加宠爱,却不料周老太爷自小对周文就管束极严,而且说来也奇怪,周老太爷虽然为人极为正统,却从小就让周文在私塾之外接受了西式教育。这在民国初年来说,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让私塾老师和周老太爷特地请来教授周文西学的留美学生大为吃惊的是,周文不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广泛涉猎经史子集,对西学的领悟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连续换了好几位老师都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最后教授英文时只好直接请了个美国人。美国人教了两年以后深感再教下去凭自己的本事简直就是误人子弟,所以极力向周老太爷建议让周文去美国留学,并保证以周文的资质肯定能进入耶鲁大学!
对于美国人的建议,周老太爷本来倒很是意动,但16岁的周文并未如周老太爷所愿出国留学,而是自作主张考入了苏州本地的东吴大学法学院,年龄和成绩均创造了当年东吴大学入学的记录!
东吴大学法学院的学制比较特殊,必须先在苏州东吴大学的本部文学院学习三年,再转入上海的东吴大学法学院继续学习法律三年,但毕业后可以获得文学和法学双学士学位。
也许是对从小严厉管教的一种补偿,周老太爷对周文自己的选择并未做过多干涉。
刘远的父亲刘康也是丝绸商,不过刘家的丝绸生意比起周家就差远了。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周老太爷虽然从来没有把刘康当成竞争对手,但刘康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压力。内心的强烈排斥感使得刘康极不情愿和周家来往,不过刘家二少爷刘远却碰巧和周家少爷周文同一年考入东吴大学,而且同在文学院,所以,近两年两家在面子上也就经常来往了。不过刘远读的本就是文学院,而不像周文那样是文学院的“客人”。
由于女生较多,文学院的男生对其他学院男生怀有天然的敌意,就连同在文学院上课的法学院学生也不例外。所以作为将来法学院一员的周文刚进文学院时并没有几个朋友。不过让文学院男生极为郁闷的是,这个客串文学院学生的法学院学生文学功底居然比几乎所有的正宗文学院学生都要好!当然,刘远就是那几乎以外的人了。
刘远年龄仅比周文大两个月,入学成绩更是仅次于周文,要不是因为周文,东吴大学的校史上好歹也该有他一笔!刘远入学后不久就进入了东吴大学文学院学生综合能力最佳体现的舞台——东吴剧社,而且没过多久就在社长换届选举中以压倒优势击败前任社长成为东吴剧社历史上第一个新生社长!作为文学院的当然代表,刘远自然肩负着捍卫文学院尊严的重任,而刘远本人也有称称周文斤两的打算。经过几次或明或暗纯文学上的较量后,两人虽然不分伯仲,但刘远却开始对周文刮目相看了。因为周文不但文史不比刘远差,理学更是专攻文学的刘远所无法企及的。知道周文从小就接受了西式教育后,刘远对周文的国文功底惊讶之后就只剩下佩服了!
周文虽然眼界高,对这样一个人物倒也很是欣赏,所以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惺惺相惜了。
刘远看着地上的周文摇头叹道:“早知道你肯定躲在这里!你什么时候能换个地方发呆?”
周文看了刘远一眼,却没有说话,还是继续看天。
刘远蹲下身,看着周文,微笑着也是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周文嘴角终于动了动,说:“快放!”
刘远故作吃惊,说:“你怎知我要大放厥词?”
周文笑笑说:“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你是要大放厥词——因为我认为你是要放屁!”
刘远为之气结,不过转念一想,说道:“不过你可以试着猜猜我今天找你有什么事,这次你要是能猜到,我就彻底服了你了!”
周文瞥了眼刘远,悠悠地说:“早就听说你们东吴剧社最近在招新人……”
刘远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是我们东吴剧社!别忘了你也是剧社的特约编剧!”
周文说:“好好好,我们东吴剧社。恐怕你这次找我就是特地为告诉我你们新招了一个极优秀的女生吧?”
刘远愣住了,瞪大眼说:“咦?你怎么知道?”
周文一笑,说:“你自己想想好了,你们……我们东吴剧社前两次招新人有哪一次你没有在我面前吹过?”
刘远抓了抓头,说:“看你说的,真有这种事?”
周文看着天边,说:“你自己说呢?”
刘远想了想,笑了,说:“好像还真是的!不过这次不一样,她真是个极优秀极优秀的女生……不多说了,今天就让你见见她,怎样?”
周文摇摇头不再理他,继续发呆。
刘远说:“你不信啊?今天礼拜四,又没有课,不如跟我们剧社几个人一起游虎丘去?”
周文的回答很简单:“不去。”
刘远嘿嘿冷笑数声说:“真不去?”
周文叹了口气,说:“一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出卖我了!”
刘远抚掌,大笑着说:“周大才子果然识趣!今天你如果真敢不跟我们出去,我立刻就去告诉密斯曹你今天没课,以后你也别再想有东吴剧社的人来帮你!”
周文苦笑:“交友不慎!我去就是了!”
刘远大笑:“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还不快走?”
周文长叹口气,极不情愿地挪动身体站了起来跟着刘远向校门口走去。
东吴大学的课程除了中国文学史是用中文教授以外,其他的课程都是用的英文教材,所以需要对学生的英文进行特别加强。
密斯曹就是周文他们的英文老师,名叫曹莹,二十来岁,倒也算得上是美女,据说还曾留学英伦。这女人是否留学英国周文不知道,但却清楚地知道她说得一口蹩脚英文——除非英国人都是这么说英文的——却又偏喜欢卖弄,不但要求学生不能叫她中文名,只能叫她“Miss Cao”——当然,学生们音译的密斯曹还是可以接受的——平时说话还不时夹着英文,还强调是因为自己在国外住得太久了,不习惯说中文。
有一次周文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在课上对她说:“Miss Cao, you really speak wonderful English!(密斯曹,你英文说得太好了!)”见到文学院公认的才子周文认同自己的英文密斯曹当然欣喜万分,于是诱导道:“那你倒说说我的英文哪里wonderful了?”
周文于是用中文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本来都不知道密斯曹是哪里人,但听密斯曹说过英文之后我们就知道了密斯曹肯定是常州人!”
全班大笑,密斯曹的脸也立刻变成了人类进化之前的那种动物某个部位的颜色。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从那以后密斯曹不但没有为难周文反而天天打着交流英文的旗号找周文。
没办法,整个东吴大学都知道周文入学时英文考的是满分!
刚开始周文还随口应付几句,可后来发现密斯曹看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泛出绿光才知道不对。
幸好以周文的英文水平可以免修英文,所以在第二个学期周文立刻改修德文,不再上密斯曹的英文课了,这才不至于跟密斯曹经常见面,但就是这样密斯曹还是隔三叉五地找他。
还好有刘远的东吴剧社暗中帮忙,经常有人在密斯曹找到他的同时有“要紧事”找他。
东吴剧社学生的演技简直炉火纯青,密斯曹虽然疑惑于他们找周文的时机之巧,但实在看不出破绽也就只好经常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了。对此,周文还是非常承刘远的情的,所以帮东吴剧社写了不少剧本,所以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东吴剧社的特约编剧。
冲着周文和刘远的双重面子,近两年东吴剧社每次招新人都是美女如云,自然引得东吴园内须眉学子竞折腰了。
快到校门口,果然远远看见几个东吴剧社的熟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在那等着,边上还有一辆马车,估计是刘远雇好的。
周文低声对刘远说:“那个我没见过的女生就是你说的新人吗?”
刘远夸张地说:“周大才子果然好眼力!她叫萧雅,南京人——绝对的才女啊!”
周文叹道:“看来你对她还真是不错,连我们这个小圈子都让她进了!”
刘远笑着说:“看看,以貌取人了不是?她绝对有资格的!”
周文笑笑,说:“希望你没有说错!”
待他们走近,众人已迎了上来。
周文已经可以看清那个陌生女孩了。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普通的学生服,长相在美女如云的东吴剧社算不上出众,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使得周文格外注意,因为他从中发现了睿智的眼神!
萧雅居然主动走向周文,停在他面前说:“如果没猜错,这位就是周文学长吧?我叫萧雅,学长可以叫我小雅!”
刘远夸张地说:“小雅可是我们东吴剧社的未来!”
看见周文瞧着自己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刘远赶紧又说:“当然,我们的周大才子也是剧社的中坚!”
萧雅微笑着说:“社长笑话小雅了。倒是周学长的剧本小雅都看过,文采斐然,感人至深!”
周文也笑笑,说:“见笑了。听说你是南京人?”
萧雅,这是一个典型的女子名字。而且,不可否认,这女孩的确很讨人喜欢。但周文也有点奇怪,既然萧雅是南京人为什么不去读南京的金陵女子大学,却跑到苏州来读东吴大学?要知道,东吴大学是私立大学,即使说不上贵族学校但真要读的话家中也是很要有点钱的。而且东吴大学在民国一十八年即授予了女生学士学位,对女学生入学的要求可是比专门的女子大学要高!
萧雅似乎看出了周文的疑惑,说:“小雅身为女子,故知男女平等之难得。既要谈男女平等,自然该男女同学,而且小雅也被东吴大学的精神所吸引。据小雅所知,东吴大学于光绪二十七年由美国**监理会创建,民国一十六年始即由华人杨永清先生任校长,开教会大学由华人担任校长之先河!民国一十八年即授予女生学士学位,亦开民国教育之先!还有,我们东吴的校训是‘Unto a Full-grown Man!’正合古人教育之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周文心中一动,说道:“你不认为我们东吴校训中只用‘Man’是对女子的不敬吗?”
萧雅含笑说:“学长是要考小雅吗?”
周文微笑着说:“说来听听?”
萧雅也微笑着说:“英文里‘Man’并不是专指男人,也可泛指人类。如美国的《独立宣言》里就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这句话,对这句话我们的理解是‘人人生而平等’而不是‘男人生而平等’!何况,我们东吴的中文校训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并未指出男女有别啊?”
周文虽然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非常吃惊。这些话语若是出自刘远之口,他是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的,但对一个生活在男尊女卑数千年且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国家,又是刚入大学的女子来说,就很不简单了!而且,她居然听说过《独立宣言》!知识也算得广博了。
刘远看了周文一眼,扬了扬眉,周文知道他要说的是:“我没说错吧?这女子多有内涵?”
周文笑笑说:“看来是我多虑了。”
萧雅一笑,调皮地说:“学长没有多虑,看来学长对男女平等肯定很支持!改天我们的女权讲演学长可一定要赏脸参加啊!”
周文苦笑,嗯嗯连声,深为自己的多言而后悔。
刘远咳嗽一声,强忍住笑说:“今天我们可是说好要去虎丘的,看你们俩说得兴高采烈的,要不我们先走,你们两个就在这儿继续深入探讨如何?”
萧雅含笑看着周文,似乎等着周文拿主意。
周文只好又苦笑,挥挥手说:“东坡先生有云,‘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是憾事’,不能让客人失望的,走吧。”
萧雅笑着说:“学长这可错了,小雅既进东吴园,即是东吴人,‘客人’之语,从何说起?”
周文一时语塞。
众人不禁莞尔,心中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总算有人能制住你了!”
刘远虽然心中暗乐,但也立刻解围道:“那就众主人同游虎丘吧!”
众人相视一笑,依次上了马车。
一路行来,但见青草依依,流水淙淙,偶有鸟鸣,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一路行去,已近虎丘山门,遥见“海涌潮辉”四字。因天气宜人,游人如织。
刘远于是向萧雅解说虎丘的来历:“虎丘原名海涌山,远古时这儿是一片**,当时的海涌山就是个岛。吴王阖闾死后,葬于此山,随葬宝剑三千于墓中。世传下葬三日之后,有一白虎蹲于海涌山上,疑为吴王霸气凝聚而成。从那以后,便有了虎丘的称谓。”
萧雅微微颔首对刘远的解说表示感激。
下了马车,众人进了山门,在刘远的引领之下,一路经过海涌桥、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又经泉亭、冷香阁、致爽阁入云岩寺。
在路上,刘远不停地讲解着,但讲解的对象却只是萧雅一个人,看得众人几乎都开始鄙视他了!
眼前就是虎丘最高建筑,甚至可以说是苏州最高建筑,高达14丈的云岩寺塔。
有个僧人正在塔下打扫,不时有游客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地的瓜子壳,僧人却默不作声继续打扫,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塔下居然不乏做买卖的人,卖着各种小吃和小玩意,搞得整个环境不伦不类的。
萧雅突然对周文说道:“学长,云岩寺塔塔身略有倾斜,据说有人称其为‘中国第一斜塔’,比诸意国之Pisa斜塔亦不遑多让。你怎么看?”
周文摇摇头说:“建筑涉及力学、数学、工程、地质构造等诸多方面,一座尚未竣工即开始倾斜的塔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建筑设计!Pisa斜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其倾斜,而是因其积淀的历史文化内涵,还有传闻中Galileo所做的‘Objects of different weights will fall at the same speed’(不同重量的物体以相同速度下落)试验。如果仅仅因为塔身倾斜就自比Pisa斜塔,那无异于东施效颦,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萧雅想起某些记者对云岩寺塔所谓“中国第一斜塔”的吹捧,对照着周文所说的话不由会心一笑。